他们用飞船把那些怪胎从国际空间站运回了地球。怪胎们躺在长长的带轮子的床上,装在透明的塑料仓里。对比之下,把他们推进医院的医护人员就像是侏儒似的。那些床足有近三米长,但也只是刚刚够而已。怪胎们赤身裸体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下,你能看到部分皮肤——一种暗淡的深红色,就像他们的母星一样。他们的脸上盖着氧气面罩,但我还记得,当时自己注意到了他们拥有一头黑色的长发。
那时我很气愤,谁不气愤呢?这是很自然的。
其中三个到医院前就死了,新闻报道里面说。
我的工作范围包括为他们设置的单独病房。我很早就到了,那时大概早上五点,他们在监测设备的“哔哔”声中睡得很熟。十人间里只能堪堪放下六张特制的床。我只好修改了清洁装置的程序来重置灵敏性,这使得它需要花更长的时间来完成工作。又增加了该死的开支,还更麻烦了,我当时这样想着。
我在门边闲逛,等着装置结束工作。一个女怪胎躺在离门最近的床上,她睡得很死。跟其他人一样,她长长的红色胳膊平放在被单上,头朝向另一侧,浓密的黑色头发铺洒在枕头上,氧气面罩的管子穿过她的头发,连在她床边的罐子上,导尿管则连着床边的袋子,旁边还有心电监护仪,氧气瓶,呼吸机和其他的仪器。我看啊看,想弄明白她到底有多长多瘦。
她转过头睁开眼睛时,我怔住了。她的眼睛几乎没有眼白,只有近于黑色的深褐色,让你没法分辨出瞳孔,就像黑暗中的猫眼一样。我控制不住地盯着她看。她试图说些什么,但嘴上盖着氧气面罩,床上还扣着塑料仓。我移开目光。之后我要打扫他们的房间时都去得更早,以确保打扫时他们都还睡着。
我拿到了辞退通知。之前我也已经料到了。谁还需要清洁工呢?微型机器人已经投入使用好多年了,这些机器人肉眼根本看不见,不像我现在用的这些这么破旧,我变成累赘只是时间问题。只要启动它们,这些机器人就能默默地全天候做清洁。
两周后离职,他们说。不,这里没有工作需要我做了,他们说。我只有资格再待两周时间,而他们还表现得好像让我能多干两周就已经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一样。
我没有把这事告诉孩子们。有什么意义呢?但我想大女儿媞拉可能猜到了什么,那晚她说晚安时给了我一个格外用力的拥抱。我也紧紧拥抱了她,嗅着她头发的味道,努力记住这一切。
我第二天去看了看那些怪胎。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拽掉几根管子,掀翻几张病床。我因为不公而满腔怒火。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在这些家伙身上,为了使他们活下来。就算他们能熬过最初几个星期,余生也只能像残废那样活着,为什么我交的税要用到他们身上?慈善应从家庭开始。我,有两个孩子要抚养,他们的父亲早已去世,而现在我还丢了养家糊口的工作,不知道自己和孩子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甚至可能要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我们又不欠这些怪胎的,他们的祖先当年同意赌一把去火星,如果殖民地失败了,也应该是他们自己承担责任。
还有那些溜须拍马的高学历饭桶。他们让我去接受再培训,培训成什么?我从来不擅长学习,而现在这个时代擅长手工根本没什么用,总有机器或电脑程序比你做得更好,我只能指望靠低保生活。可在现在的物价环境中,这点钱根本没法生活。
走近病房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在说话,声音尖细,叽叽喳喳的。人们说他们讲的是英语,可我一个词都听不懂。塑料仓和氧气面罩已经移除一个礼拜了,床头也升了起来,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四处看看。我走进病房时,里面变得一片寂静。
就像我说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怒火中烧地站在门边,浑身绷紧,想要惩罚这些寄生虫。他们那么虚弱,我完全可以轻松杀死其中任何一个,他们甚至虚弱地没法自己进食。他们斜眼看着我,可能是在想我到底是什么人吧。
他们长得都一样。其中只有一个女的,就是我之前见到的离门最近的那个。他们都有同样的长发和皱巴巴的皮肤,仿佛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新闻里说他们都才二十多岁,是其中一个失败殖民地的最后一代人。我们告诉火星人我们无力继续发射补给飞船,实验已结束,在那之后,他们就不再生育孩子了。
我只想说:你们在这不受欢迎,你们为什么要来?我们要花几百万来让你们活着,为什么你们不待在你们自己的地方?但我没说出口。
我看到窗外拉着抗议的横幅,上面写着“火星人滚回去”。抗议者的脸扭曲而丑陋,他们的呐喊无法穿过隔音设备,但憎恶之情已经足够明显。挥舞的拳头,大张的嘴,尖叫和大喊,刻薄且愤怒的人群。我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允许他们站在窗外。火星人滚回去?有点傻,我想。他们怎么滚回去?再也不会有飞船飞往火星了。
我在医院的最后一周没多少事做。微型机器人干得不错,效果立竿见影,所有我的装置够不到的犄角旮旯突然都干净了,一切都显得崭新明亮。
我只剩一些普通的打杂工作。他们让我在火星人的房间里打开通讯界面,让他们和那些留守的火星人视频通话。因为时间差的关系他们并不能真的对话,但他们可以视频,然后通过打字交流。
开启界面以后我留了下来,我没有其他事做,而且两个小时后我还得收起设备。他们都挺激动的。好吧,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焦躁,他们用那种奇怪的声音交谈,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我看着屏幕上火星人身后的背景,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研究火星。我从来都对火星殖民地不感兴趣,那只是个时不时出现在新闻上的话题罢了。我从没见过那个烂摊子。那地方似乎只有低矮的穹顶和漫无边际的沙漠,难怪会有年轻的火星人想来地球碰碰运气。不过话又说回来,看看他们现在的状况,我也能理解为什么绝大部分人选择留在那儿了。
病房里的女火星人一直没有太多反应,直到一张脸出现在屏幕上,非常近,还说着什么。那也是个女人。我们当然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能看到她的嘴张张合合,泪流满面。我们这边的那个女人突然情绪激动,叽叽咕咕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是在对着我说,好像是想要什么。
“怎么了?”我走过去,“这是怎么了?”
另一个人说话了,他学过地球英语。正规英语。
“她想让你把她的床推到屏幕那里。”
“为什么?她看不清吗?”
他没回答。
这可能违反了医院规定,但反正我一周后就要离职了,而且我很好奇她要做什么。他们的监测设备都已经被取掉了,所以我不用帮她摘掉什么,要不然会把护士招来的。我把她的床移过去,小心地避免撞到屏幕。
把她推过去以后,我站到一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还在屏幕上,无声地说着话,我们这边的女人又对我说了什么。
“她想让你把她再推近一点。”讲英语的火星人说。
我把她推到屏幕边上,把床横过来紧靠着屏幕,其他人因为看不清屏幕,抱怨起来,但她无视了他们。她费劲地抬起一只颤巍巍的手,指尖轻触屏幕上说话女人的脸,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屏幕上是谁?你知道吗?”我问那个讲英语的人。
“她的母亲。”那人回答。
那天晚上,人力资源部的大忙人先生在我回家的路上拦住了我,向我提供了一份一对一照料火星人的工作。他们的身体渐渐有了气力,很快就能在协助下开始日常生活,这份工作就是一般内容——大小便、喂饭和擦洗。
“今晚考虑一下,明天答复我,”他说,“现如今工作很抢手,你也知道。”
“好的,我会考虑的。”
他没动,显然是在等着什么。
“谢谢。”我说。
他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嘿,”正在他准备拐弯时,我喊道,“我考虑好了,我愿意做。我想照顾那个女的。”
她的名字叫弗里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