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了两炷香工夫,驿亭的大门才姗姗打开,有仆人牵了一头披红挂绿的骡子出来,骡子背上坐着个穿戴一新的“少女”……面对驿亭外群情汹汹的山民,那一脸憨厚的老仆朝着众人拜了一拜,指了指骡子背后的箩筐和“少女”道:“我家夫人心善,听说这姑娘身世坎坷,就给添置了些资妆作为随礼……现如今人和礼物就都交还给你们了,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则个!”
此时天色早已漆黑,山民们就着火把照了照骑在骡子上的“姑娘”,看见“她”的确是白天寨子里被族亲带走的女孩,脸上泪痕阑干,脚上也连着那两截断开的红绳,只是换了身新衣服与新头巾,看起来却是比白天更周正些。
见驿亭内的商队已经把“姑娘”送了出来,山民们低声咕哝了几句土话,从老仆手中牵过骡子,便要往山上走去——横竖大寨里的巫师们要的只是女子而已,那些资妆也由不得“她”做主,到时候只要送走女子,还能赚头牲口和嫁妆钱,便是干等了这半日工夫,也算值得了。
“姐姐!放开我姐姐!”正当山民们擎着火把往山上进发时,却听见驿亭中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从大门内飞奔出一个穿着本族服饰的男孩子,一把扯住了骡子的缰绳,嘶声高叫,“放开我姐姐!不许你们抢走姐姐!”
“蓝竺!又是你这小子!”山民中走出两个高大汉子,正是午间时驱赶少年的族叔与堂兄,只见两人伸手把少年扯缰的手硬掰开,将人一把拎起丢至道旁,呵斥道,“因为你找来的麻烦,已经延误了这大半日!巫师说了,出了脏女子的村子,若是不连夜把祸殃送上山,隔天村里就会降下灾祸……你姐姐有没有做过错事,是由巫师和长老们说了算的,由不得你这崽子插嘴!”
蓝竺被族叔摔了个嘴啃泥,然而还是一骨碌跳起来,接着要往骡子身上扑……少年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在两个汉子的阻挠下化作徒劳,终于,堂兄似乎厌烦了蓝竺那纠缠不休的执拗,抬起腿来当胸一脚,照着少年的心口将对方往山下踢去:“滚!”
“呜……”蓝竺被这一脚踹得滚下山道,沿着崎岖的陡坡滚了十多步才堪堪停住,来不及看一眼手臂膝盖上被砾石摩擦出的伤口,少年强忍着身体的伤痛亦步亦趋跟在山民队伍后面,用几乎令人闻之落泪的声音声声哭唤,“姐姐,把姐姐……还给我……”
闻听得队伍后传来的呼喊,骡背上的“女孩”只是掩面啜泣。牵骡子的山民老汉看了眼身后的“女孩”,转身拦住了还要上前驱赶蓝竺的族叔夫子:“算啦,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进了山寨把女子往里一送,他一个人又能做得了啥嘛。”
族叔父子听着也有道理,两人看了眼队尾不敢再近前的少年,晃了晃拳头哼了一声,便跟在骡子后面往山上走去……远远望见火把沿着山道越走越远,玉羊这才从驿亭内探出头来,伸手一拧扒在大门边看热闹的怀书耳朵,低声训斥道:
“瞧见没!看看你恒哥哥的演技魄力,看看那孩子的胆色,再瞧瞧你这熊样儿……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拿不出手的绣花枕头呢?出息!”
“哎哎哎哟!母后莫气,母后莫气!”景怀书挣扎着把耳朵从亲娘手中救了回来,对玉羊道,“我这不是也怕穿帮嘛……只是刚才他冲出去前,我把母后你给我做的玻璃弹珠都送给他了,我教他走到路口的时候,就往队伍经过的那条路旁丢一颗弹珠……这样就算天黑路远,他记不清进山的路线,回头我们也可以找着那些弹珠寻上山去!”
“……大用场指不上,鬼点子倒挺多!”玉羊反手一推将景怀书往屋里带去,临进门前回眸看了眼驿亭门外——虚掩的大门外,两道黑影掩下月光,朝着山顶方向一掠而去……唐青青和孟极已然出发,紧跟着送女的火把队伍前往阴家大寨。
深夜风急,有浓云时掩过朦胧不清的月色,将山上投下的火光和人影都拖曳成鬼魅般的虚影……山中老枭啁鸣,远谷狼声回荡,在这祝馀国边陲之地的寂夜之中,正有无数双或明或晦的双眼,正汇集向山顶那座戒备森严的大寨。
祝馀国南疆边境,泠陵山庄,阴家族寨。
这几日以来,阴家家主阴承运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今夜风声大了些,他才合眼没睡上半个时辰就被风声扰醒,披衣起身歇了一盏茶工夫,却是更加心烦意乱,再也睡不着了。正想着去院子里散散心,却听见大寨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连带着寨子里的狗也叫了起来……阴承运无端感到心头一紧,连忙开门叫来家丁,询问寨子门外发生了什么事。
“回老爷,没什么要紧的事,左不过就是山下的蛮子们又来送女子而已。”那家丁奔出去没多久便一溜小跑赶回来,对阴承运谄笑着拱手道,“不想惊扰了老爷歇息,奴才已经打发他们立马回去了……那个女子长得倒还算标志,是要先领进老爷屋里,还是……”
“不必了,今儿没兴致,给那些巫老们送去吧。”没等家丁把话说完,阴承运便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刚想转身关门,却一忽儿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叫住正要离开的家丁追问道,“怎么这么晚才送进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老爷,没什么事,就是家人不舍,路上纠缠得久了些而已。”家丁颠颠儿又回到跟前答话,“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了,下去吧。”阴承运再次挥了挥手,示意家丁离开。待院中再次恢复安静,他才独自一人走到庭院一隅的池塘边,眺望着水面上寒光粼粼的月影,信手从花坛里捡出一块小石片,便朝塘中丢去。
石片打斜着划过水面,掠起了两道浅浅涟漪,待涟漪稍散,忽然就见一道迅捷的白影从塘下冲出,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转瞬就又消失于漆黑的池水中……那影子看起来像是条白鱼,但在被搅碎的月光映照下,却分明能看清尾下生着两条青蛙似的细腿。
看着鱼影消失,阴承运长长叹了口气,转身紧了紧身后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转入屋内,紧闭门扉,点灯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