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宫中摆宴后第四日,复国三天的淳和帝下诏逊位,禅让于定西侯景玗,随后带着病体奄奄的太后、余皇后以及皇子皇女等宗亲避居改名祈宁院的长青苑内,宣布出家成为修士,为天下百姓祈祷消灾却祸,山河安宁。
在这封诏书发表前一日,京城郊外的新竹山庄内,即将成为天下新主的定西侯景玗曾经只带着轻车简从,前来寻访过某个此时本应出现在权力中枢之中,主导天下变革大势的老人——山庄外的一条野溪岸边,陆白猿正顶着一领破蓑衣蹲在岸石上,如捉蟹的老猴一般紧盯着水中的鱼钩。景玗远远望见人影,便在数十步外下了马,按下其余亲随,只带着休留缓步上前。
溪边微风吹拂,芦花摇曳,水中有凫雁相戏,别有一番野趣景象。景玗带着休留走到距离陆白猿身后五六步时站定,不再上前也不搭话,只等着陆白猿信手曳上鱼钩,在钩上添挂被咬去的鱼饵后,景玗才沉声招呼道:“老师好兴致。”
“呵呵,乡野之趣,有什么兴不兴致的。”陆白猿微微侧过身来,看着景玗笑道,“老夫一介村叟,于新皇面前,不敢妄称老师。”
“老师过谦了,事实上,自别院内彻夜相谈后,景某便已认定,老师便是我的终身之师!”景玗说着,面向陆白猿一躬到底,“恳请老师万勿相弃,教我以四海咸宁之道!”
“唉呀,你这小子惯会强人所难!”陆白猿闻言,笑着收回钓竿,转身正对景玗道,“如今大仇已报,这朝堂对于老夫而言,便再无挂碍了。老夫不到你面前晃悠邀功,专门躲到这乡下地方来钓鱼,心意还不够明白么?”
“老师无意邀功,无心利禄,是老师的境界,但学生既然有意板正天下,清肃污浊,追寻正道,便不能不来请老师出山!”景玗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对陆白猿郑重恳请道,“请老师以天下苍庶为重,担领统率百官之责,辅佐学生走一条明路!”
“……景玗啊,不是老夫没有慈怀苍生的心志,也不是老夫不愿帮你,实在是这二十余年的恩恩怨怨,血海情仇,把老夫这一身凡胎肉骨都给熬成渣啦。”陆白猿将鱼竿横放于膝上,转头眺望着水中嬉戏的凫雁,对景玗道,“处心积虑二十余载,终于得报大仇,元凶伏罪,我这一生的精魄心气,便也已经烧到头了……去岁在彭泽固守,力拒朝廷十万水军围剿,也已经耗尽元神,又受了伤,如今便是强弩之末,担不得这天下大任……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莫要在老夫身上徒费口舌了。”
“老师若是嫌官场罗唣,便是领个闲职,教书育人,也是济世之途。”景玗并不气馁,接着劝道,“三师三公,大宗正寺,国子监等诸职……可以任由老师择选。”
“你说的那些官位,都不缺人做;你说的那些人,都不缺人教。”陆白猿听罢,仍旧是摇头道,“当今天下,放眼四隅,强敌环伺——西边番邦已起;北边的戎狄也并未绝嗣;东面黑水白山之地,夷人也在渐渐兴旺;南方诸蛮,千年未服,也是一患……现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垂拱而治的天下,然天下人开眼视之者,万无一二!所以老夫便是要教,也是去教天下人开眼,如何有这闲工夫陪你在宫中猜谜逗闷子?”
“敢问老师,如何是教天下人开眼?”景玗诚恳发问。
“农者粹四方之珍,商者流四方之货,工者集四方之巧,兵者熟四方之敌,政者悉四方之心,法者序四方之公,知者通四方之识,贤者汇四方之德。”陆白猿一口气从容答完,复又说道,“如此,方可有通达之天下,开眼之天下,众生之天下……吾国人开眼看世界,则世界人开眼看吾国。如是天下便再无冥顽不化之土,盲愚昏昧之人,人人有知而守方寸,人人有德而知礼度,方是真正的‘垂拱之世’——无为之为,必先大为,天下布德,方有天下!”
陆白猿一席话说毕,手中长竿扫过眼前溪水,堪堪画出一个满月似的半圆,然而气息浑融手劲稳健,这个半圆划出后便只是荡作涟漪,而无半点水花,甚至连不远处的雀鸟凫雁都未曾惊起。景玗心知对方心意已至化境,主意也已打定,便只能叹一口气,黯然道:“如此说来,今日一别,老师便是再无回顾之意了?”
“你小子,老夫如今虽然不在朝中,但将来未必不能送人进你朝里!”陆白猿将钓竿往肩上一甩,扛着便转身道,“天下终归是天下人的天下,你若能守着这天下,让天下人安居乐业,那老夫给你送进来的,便个个是肱股之臣,贤达之士;若你视天下为一家之仓廪,一姓之供奉,那就别怪老夫一手养大的地龙,会朝着你的子孙瞠目张牙!”
陆白猿说着,便捡起地上鱼篓,飞身一步跨过溪水,转眼便消失于群山翠嶂之中。聆听着山间传来的吟诵古曲之声,景玗朝着曲声传来的方向躬身三拜,方转头返回,领着休留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