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真实情况最终是以上两种可能的哪一种,对于他曾文观来说,都将是关乎身家性命的绝对威胁!但事情已经做了,如今的他早已化作了一匹牵引着整个昆吾国向前狂奔的疯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故而对他来说,为今之计,便只能将错就错,必须按照原计划尽可能迅速地回到京城,扶持太子登基,巩固住姒家朝纲与自己的权势,如此才能够有余力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变故,才能够有手段要挟当今太子,未来的昆吾天子弑父戮尸,将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变数都扼杀在萌芽状态内。
如是打定主意的曾文观,又伸手按了按怀中那一份“托孤遗诏”,重又将窗户关上,将自己隐入车厢内的黑暗中……通往京城方向的官道上,一支由万余名骑兵组成的马队正在飞奔赶路,这一支队伍的回返将给已然风雨飘摇的昆吾国局势再添变化,由景玗、陆白猿、曾文观三人所共弈的这一盘天下之棋,正于胶着之中被引入更加难测的方向。
空桑城沙陵水上,一艘画舫之中。
感受到额上传来织物沁润的触感,淳和帝从漫长的昏睡中渐渐清醒了过来——虽说意识已经清醒,但整个人依旧处于一种极为麻痹困窘的状态中,身体仿佛是从水中被捞上来的鱼,除了大口呼吸以外什么都做不到,而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极大的痛楚,就好像……喉咙被什么东西切断了一样……
喉咙?一念及此,淳和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夜晚狭窄的暖阁内,自己被薛福和另外两名太监一起压倒在地,喉咙被紧紧勒住,丝毫发不出声音,而眼前则是曾文观那张冷漠到几近麻木的面孔……濒死前那猝然而又迅猛的恐惧感再一次如同潮水一般来袭,使得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双手乱颤双脚乱蹬,想把自己从记忆的恐惧中拔离出来,从而逃脱幻觉中的窒息感与现实中的真实痛楚。
“哦呀,圣上,您总算醒了。”听见舱内传出的声音,有个人影从船舱外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瓷碗,里面悠悠飘出的似乎是某种药香。一见有人出现,淳和帝原本挣扎得更猛了,可等他终于看清对方的相貌时,却半张着嘴一时忘了动作,短暂地跌回到了平静之中。
来人是个毋庸置疑的美人,而且美得非常别具一格——即便是坐拥三宫六院天下佳丽的淳和帝,也从未见过如此特别而奇异的美丽:来人穿着一身春梅红色的女式褙子,发型却是少年式的半束发髻,发饰便只有一顶贯以乌木簪的金莲小冠;半边脸孔用乌云发髻遮没,莲步轻移时勾动左耳上的一枚兰花耳坠,动时花影纷繁,静时袅袅婷婷,直映得整个船舱里都仿佛涌进了春风,满室生辉一般。
“圣上,若是有力气起来,便先来把药喝了。”见淳和帝睁着双眼盯着自己发愣,那美人浅笑一声,将瓷碗放到一旁的茶桌上,伸出手来作势要搀扶淳和帝起身……淳和帝见对方动作,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是从如何的虎狼之境里脱出,对于死亡的恐惧再一次战胜了色相的诱惑,他下意识地推开对方的手,嘶哑着嗓子嚷嚷道:“朕……不喝药!来人!朕要……回宫!”
“唉呀,小心着点!如今想要在这空桑城里弄些药材,可不容易。”美人见淳和帝挥手挣扎,连忙抢先端起一旁的药碗,以防被淳和帝打翻道,“圣上若是信不过奴,奴且先喝一口就是了……再说了,圣上您看看现在这外面的天色,您已经在奴的船里躺了好些天了,奴要是打算害您,当天晚上把您留在那史家院里,或是赶早把您往这沙陵湖中一扔便了事了,何苦要如此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还替您治伤温药?”
淳和帝听罢觉着确有道理,又见美人大大方方地端起碗来喝了口药汤,从袖中掏出帕子拭净了碗口上的胭脂印子,这才将瓷碗重又端到淳和帝面前:“您咽喉受伤,气脉有损,若是不能及时修补,将来恐怕会影响说话啊。”
见对方的确不像是有加害自己的样子,淳和帝这才将信将疑地撑起身来接过瓷碗,又端详了美人数息工夫,看着对方确实没有中毒发作的迹象后,这才小口小口地啜吸着瓷碗,慢慢把那碗药喝干。
等到药汤全然入喉,淳和帝感到刚才还火烧火燎的嗓子似乎的确变得通润了一些,在勉强咳嗽一声转了转声带之后,淳和帝坐在床沿边朝美人拱了拱手,犹豫着道:
“多谢……姑娘,敢问朕如今身在何处?你是何人?能不能……送朕回去武运城?”
“圣上,已经来不及了,曾文观领了遗诏宣布您投井崩驾,现在已经领着一万多骑兵在赶往京城的路上了。”美人回答的一席话仿佛一瓢凉水,瞬间将劫后余生的淳和帝又浇了个透心凉,“现如今您别说回去武运城,就是在这空桑城里,只要出了我这艘船,怕都躲不过曾文观的耳目……奴只能够救您一回性命,可不敢保证能赶上第二回。”
眼前美人的一席话,将刚刚喘匀了气的淳和帝又给打击的不行——先前曾文观威逼自己签批退位诏的情境还历历在目,就连陪在自己身边数十年的薛福都可以成为他的帮凶,那么这座他盘亘经营了数代人的空桑城,的确有可能处处皆是曾家的眼线……此刻的淳和帝再一次陷入了恐惧与迷茫的漩涡之中:他又怕又懊悔,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曾文观已经把手伸插到了自己身边,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听从薛福的意见,同意御驾亲征,自投罗网……
眼看着淳和帝垂着头盯着船底,整个人佝偻得仿佛一下老了十岁,那美人兀自收了药碗,换上一壶茶水来,又给淳和帝递上一杯道:“送您回武运城,奴实是做不到;但是要把您送出这空桑城么……倒是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