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五章 激荡天下(43)

“杨老太傅,久违了。”面对骑在马上率队开路的杨敬行,景玗遥遥一拱手,主动招呼道,“想当年京中别过,已是四年有余——当年离京之时,景某仍然身中余毒,抱恙未愈,故而未曾登门拜谢老太傅的活命之恩,还望海涵。”

“景玗,你若还念及以往恩义,那就即刻下马就缚,随我去圣驾前谢罪!”杨敬行仍旧是一身布衣,身负长剑,须眉皆散在风中飘若残苇——然而即便是如今耄耋之年的垂老模样,两军阵中依然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一触其“天一剑”的锋芒,“老夫当年救你,便是念在你景家时代戍边有功的份上;如今你虽起兵谋逆,但毕竟仍有驱逐戎狄的功绩在先,若是即刻悔过,老夫仍可力谏圣上,留你景家一脉存世。”

“呵,老太傅若是要如此说话,晚辈便不得不出言冒犯了。”景玗闻言冷笑一声,仍旧拱手作揖后慨然答道,“老太傅要说恩义,景某便来与您老说一说这经年恩义:我景家为昆吾戍卫西境六十余年,如今便换来长留城外的六十四座坟茔;我一军孤进为天子收回北疆五郡四十一县,换来的便是被褫夺‘白帝’封号,家破人亡的下场……我虽生身为‘妖胎’,但自问从未做过背离人道之事,如今却只想问一问杨老太傅——这天下悠悠之口中骂声不绝的‘白妖’,又说的是谁呢?”

“以妖之状,行妖之事,祸乱国朝,戕害百姓,不是妖又是什么?”杨敬行沉下面色,凝眉答道。无形的剑气已经在他身边悄悄聚拢,吹得周遭马匹都在躁动不已,“莫要股弄唇舌,强作诡辩,你若再不下马就缚,老夫便来取你项上人头!”

“老太傅不乐意听,景某却偏要多说几句。”景玗面上毫无惧色,挺身御马迎上一步道,“何为妖象?是分明国中旱蝗四起?却依然有人在营造亭台宫宇;是分明国中饿殍遍地,却依然有人在搜刮民脂民膏;是分明积弊未尽百废待兴,却依然有人向刚刚归乡的北疆遗民苛收重税;是分明乱因不义不法不慈不悯而起,却依然有人在诬陷无辜,残害忠良!凡此种种,才是乱国妖象!与这些涂炭生灵的国之大妖相比,我这天生异相能算什么?又算的了什么?”

一席话说出掷地有声,位于两军阵前的朝廷军将领听罢面上多有愧色。然而杨敬行闻言却是大怒,抬手从背后抽出那柄名震天下的青锋长剑,直指景玗道:“黄口小儿!今日老夫便叫你知道什么叫大逆之戒!”

眼看着杨敬行一夹马腹作势便要仗剑冲来,紧跟在景玗身边的休留随即抬起新上手的火绳枪,朝着杨敬行便扣下了火绳……景玗在他抬起枪管的同时抬手稍稍拨了一下枪身,于是乎射出的铅弹偏离了瞄准方向,擦着杨敬行的耳边掠过……只听得“啊呀”一声,位于杨敬行身后的一名朝廷军将领被打中面颊,如倒栽葱一般从马上跌下,抽搐几下后便再无动静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场众人包括杨敬行在内顿时全都愣住了——两军相距仍旧在一箭之外,寻常暗器根本打不了这么远。然而刚才休留只是一抬手,杨敬行连飞来的东西是什么都没看清楚,身后就已经传来惨叫之声……伸手制止了众将中的骚动,杨敬行停下动作,拿剑重又指向休留道:

“那白妖党羽,你使得这是什么妖术?”

“这并非妖术,而是‘火器’。”景玗笑着朝身后挥了挥手,数百火铳兵顿时整整齐齐地举起了手中的铜火铳,面向了朝廷军一行。

“他们在不久之前还都只是普通的农人,小卒,只需要经过短时间的训练,就可以掌握这种武器,于百步之外击杀不下于你我的绝世高手。”在数百火铳兵的簇拥之中,景玗笑得张扬而颇有深意,“杨老太傅,想当年我只想守住西境一隅,不曾想却落得城破家亡,任人宰割的下场……所以现在我不忍了,我也不退了,如今有了这些兵器,我便想守下这天下,叫今后的天下人都再不像我一般,遭遇那腹背受敌,内外交困、逼良为贼的挣扎与屈辱!如果眼下有人要背负不义之名,这天下的骂名我就全兜了!今日我行不义,便是要让天下再无不义!今日我行大逆,便是要让天下人再不必为生计所迫,去行那以草芥之命反抗天威的大逆!”

“射击!”未等杨敬行有所反应,只听得休留一声令下,齐刷刷一排铜火铳烟火四起,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通炸响,朝廷军前阵顿时人仰马翻血光四溅……这一次齐射,景玗仍旧是下令避开了杨敬行,故而等枪声落尽,位于朝廷军阵前还骑在马上的将领,便只剩了杨敬行一人。

“老太傅,景某不是不念恩义之人,当年您在‘御前讲手’席上保下我一条性命,所以今日,我便还您这份恩情。”景玗看了眼面前已经濒临崩溃的朝廷军前阵,朝着杨敬行朗声道,“但是以一炷香为限,若是在此之前,诸位大人与天子还不退回到空桑城内,我便带队连发连射,直到打进圣驾御前为止……您要不要跟景某打个赌,看景某能不能说到做到?”

面对眼前数百支不明就里,却可以于百步之外轻取人性命的“神秘暗器”,杨敬行犹豫了——面对景玗,即便他本人尚有一搏之力,但身后这些身手凡庸的将领兵卒该怎么办?位于阵后手无缚鸡之力的众多文臣和淳和帝本人该怎么办?目下对面仅仅一次齐发,王师阵前就已经损兵折将,堪堪处于一触即溃的边缘,若是景玗动了真格,溃军之下,仅凭他一人,又能护住淳和帝多久?

“回城!撤回空桑城!”乱军之中,不知是谁先嚷了这一嗓子,早已经惶惶不安有如热釜中蚁的朝廷军顿时动作起来,前队改后队“呼啦啦”地便往空桑城方向跑去……杨敬行回头看了眼被裹挟在人群中的龙舆,恨恨长叹一声,转身策马紧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