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老童生当时便留宿在昭家客舍之中,那天夜里没睡踏实,便眼睁睁看着一同前来的众生中有两人偷偷起身,开门出去。老童生以为对方是出去起夜,碰巧自己也有些内急,就惺忪着眼起来跟着出去了……未曾想跟着两人走着走着便到了水寨门口,两人中的其一弄出声响来引开守卫,另一人则迅速放下门栓横木,将大门虚掩……不多时便听得门外有脚步响动,一伙蒙着黑巾的匪徒推门而入,在两人的指引下径往昭家大院方向而去。
老童生躲在一棵老树背后看得真切,想要逃出却发现门外还有匪徒把守,不得已只能将系发的青巾扯了下来,学着匪徒的模样蒙了面,又从一旁的花圃之中捡了把镰刀防身,这才混进匪徒队尾,想跟着看个究竟……未曾想那群人一进院门,便开始四处杀人放火!老童生被吓坏了,找了个机会从队伍中遛出来,爬到院外的一棵参天古树上躲避搜查……那群匪徒一路烧杀直到天色将明,才留下一地狼藉血涂,带着无数财货人命扬长而去。
直到乡人得到消息,请来官差前来查访之时,已经吓破了胆的老童生才敢从树上下来……但因为受惊过度,老童被收押后便生了一场大病,大半个月都浑浑噩噩,逢人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官府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又确实查不出此人与水匪勾结的证据,便只能将人从狱中放出,让他回家慢慢养病。
老童生在家休养了足足半年工夫,才渐渐恢复了元气,神志也清明了一些,渐渐回忆起了当晚看到的一些事情……然而此时,“昭家血案”已经落槌定音,官府勘定是当时昭华臣豢养的门客暗通水匪,半夜杀人劫财。老童生虽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但因为胆怯懦弱,始终不敢与人言说。然而心中又始终觉着有愧,再三折磨下便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以致学业废弛,人也没了精神气……数年以后,新帝继位,大赦天下,余泽学子又有了进京赶考的资格,但老童生因为积弊已成,心魔难除,半生便再未考取过任何功名,如是便成了乡人眼中的废物闲汉,除了在书院里干些打杂的活计以外,也再没能找到别的存身之道……
老童生一世坎坷磋磨,却不敢与同乡人吐出半点真情,唯恐被当时的水匪再找上门来,杀人灭口……如此隐藏了真相二十余年,才堪堪遇到慕容栩这个通情达理的外乡晚辈,才壮着胆子将自己一世的担惊受怕和盘托出……那曾想慕容栩越听双眼越红,越听呼吸越是粗重,末了在对方讶异的注视下,便只是哽咽着回了一句:
“真是……苍天无眼!如此恶行……竟然二十余年全无所报!”
老童生呐呐附和了一句,不多时便趴在酒桌上沉沉睡去了……待醒来时酒家已经打烊,酒账也已被人结清,而慕容栩就此不见踪影。
数日后,府衙那里又传来一则吊诡的传闻:说是衙门里似乎遭了贼,但仔细清点却什么东西都没少,唯独府内负责看家护院的两条獒犬被人毒死了,存放卷宗文书的库房有门户开启的痕迹……除此之外,什么异样也没找到。
“拿到了当年调查此案的卷宗之后,我发现了一些疑点。”慕容栩放下手中已然喝尽的茶杯,对景玗和玉羊道,“案宗上对于当天在昭家死伤的人名皆有记录,除了跳湖失踪与被烧毁尸身的以外,对外宣布便只有宋叔叔和陆老前辈他们几个未查访到行踪,因此便断得是他们勾连水匪,引狼入室……但根据那老童生所说,我专门去查了当天在水寨中罹难的余泽生员名单,再对照那老童生所说的几个人名,我发现其中少了两个人。”
“那两人……是姓柳,还是姓庞?”景玗看了一眼慕容栩,接过话题道。
“答对了,都姓柳!”慕容栩看着景玗默契一笑,继续道,“顺着这条线索,我又去查访了柳家余孽的下落——在他们位于余泽老家的宗祠之中,我查到了那两人的后续情形:两人在水寨事发以后都改了名字,但宗谱上却留下了涂改的痕迹……其中一人被卷入先前的楚王屯田一案中,已经流配死于外乡;另一人如今做了鱼市把头,我便将他‘请’到船上,仿照厨子切鲙问了些许前尘往事……那人临死前告诉我,要他这么做的人是后来的柳家家主,也是继任‘青君’之一的柳九婴。”
“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景玗将置在火盆上的铜茶壶提起,为慕容栩又续上热茶道,“如今柳家除了在青龙湖内的柳相徭以外,其余人应该都已经回到余泽旧宅之中了。”
“一报还一报,当年他们便只留我这一条独苗而已,所以如今,我也只留他们家一脉香烟。”慕容栩伸手抚了抚左眼上蒙着的布巾,冷然一笑,“水寨以外的事,你们便不必管了,如今我来,便是专为帮你们破这水寨,也是为了要柳相徭的项上人头!”
慕容栩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卷图轴来,递给景玗道:“这是我在柳家老宅庄园内找到的,应该是柳九婴所绘制收藏的水寨地形图,以及其中他有所布置的几个机关防御点,图中皆有标录……你们且拿去研究,看看能不能想出破解的方法来。”
玉羊闻言大喜,伸手便抢先从慕容栩手中接过图轴,正想打开时却听见从屏风后传来幼儿呱呱的啼哭声……慕容栩闻声面露讶色,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冲着景玗和玉羊贺喜道:“你们已经有孩子了?恭喜恭喜!”
闻听此话,景玗和玉羊齐齐变了面色。还没等慕容栩再问什么,景玗便轻叹一口气,转头对玉羊道:“去把恒儿抱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