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将忽然暴亡,军中虽然起疑,但因为军中仵作也查不出有任何外伤内因,便只能归结为“暴病”处理……于是乎虎踞山内的三万朝廷军一夕之间就成了无主之营,被定西侯拿着圣旨与军饷招引一番后,便稀里糊涂地裹挟着继续往东“逐戎剿匪”去了……
待沿着浊河一路东进到徐州时,景玗和穆向炎的合军兵力已经接近八万之数。大军过境,又有圣旨傍身,沿途各地的地方官员竟是没有一个敢拦阻过问的,便只是大开方便之门,但愿定西侯这尊妖神别在自己辖下闹出什么乱子——昆吾朝廷如今已经够乱的了,今年赋税不但没能收到应有的预期数字,甚至因为民乱匪祸,四处用兵,算起来还得从国库内继续添补银子才能勉力维持……账面无钱,很多事情就捉襟见肘,就连奢靡惯了的淳和帝都开始要求宫中嫔妃开始节用开支了,可想而知朝廷对于地方上的财务压力,会大到什么地步。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在朝廷与民变之间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方官僚们纷纷拱手让道,景玗和穆向炎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了三州之地,来到了徐州余泽附近。到了余泽水岸旁,景玗吩咐大军扎营,不再前进——这里便是景玗先前与陆白猿商定的第一个攻取目标:曾经属于“四圣”之一的昭家,如今是先代青君柳家地盘的青龙湖水寨。
青龙湖水寨之于陆白猿而言,不仅仅是一个难以割舍的心结,也是异常关键的战略要地——青龙湖是余泽的支流湖泊之一,而余泽于地理版图上贯穿豫州、徐州、扬州三界之地,西可连运河直通京师,北贯浊河水横跨徐州,南连震泽水路,其下便是东南两道漕运船运的汇集之处……而只要能够控制余泽,便是控制了整个昆吾国水路由北往南路线的起点,届时无论南下扬州还是西进京城,都可进退自如。且若是余泽被控制,朝廷官军自水路向下增援彭泽的路线就会被切断,届时陆白猿与地龙会的压力也就势必大减。
然而在陈兵余泽岸边后,景玗却并没有马上动手——原因之一是因为水上作战需要船只,无论是就地造船还是征用民船,都需要时间布置;而另一原因则是他领兵到此,一直以来凭借的都是淳和帝授予的圣旨和御令,如果说追着西戎残部南辕北辙一路招抚遗民扩充队伍,还算是打擦边球的话,那么倘若真的在此攻打并未有叛乱之意的柳家,就真的会有“作乱”之嫌了。
自长留城外竖起了六十四座新坟以后,景玗便已然对昆吾朝廷彻底死心,但以一己之力镇守一方,将朝廷的昏庸与胡作非为挡在势力范围外,与彻底改变整个天下的颓靡之势,还是有很大差距的——景玗不是那种随时都在伺机而动的野心家,事实上在长留城被烧毁以前,他一直都经营得非常小心翼翼:他要的是能够自保身家的自由与尊严而已,而如今他却不得不直面这一抉择:真正能够保证他所想要保护的东西再不受威胁的方式,是山河异姓。
与一心一意为兄报仇的穆向炎不同,这一路走来,景玗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昆吾国的积弊是一目了然地呈现于眼前的:因了广琼的自我牺牲,去岁的贞阳城与被荼毒数十年的北疆遗民,才堪堪得来了一线生机……然而北疆刚刚收回不到一年就因为赋税激起民变;而瞿凤娘的身死也令地龙会彻底觉悟,再没有回旋余地……自己和玄王,又何尝不是被逼至此?如今昆吾国的衰颓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为了振作武运,被封赐于四隅的四圣,早已失去了曾经被赋予的象征意义。
当朝廷不再将振兴国纲作为目标时,“天下会”也不过是一场江湖人私斗内耗的闹剧……景家六十四冢,穆向雷夫妇的死不瞑目,瞿凤娘的高歌赴死,都只是这一场闹剧的缩影而已。只要淳和帝搭起的“戏台”还在,以上这些悲剧与挣扎,就永远都不会被那些金明池畔的看客所视见。
坐在护卫森严的中军大帐中,景玗聆听着帐外民夫来来往往的劳作之声,忽然觉得恍若隔世——他的少年时代,在氐人部落生活的日子里,便很喜欢那些象征着人间烟火气的声音:坐在火盆红亮的暖帐里,眼前是在收拾杂活的母亲,帐外传来氐族牧人们吆喝牛羊的啸声……他曾经便是这样一个只希望能守护眼前一隅的少年,如今却不得不背负起为天下人荡涤天地的重任。
正恍惚出神时,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嬉笑声。景玗回过神来,正想起身查看,却见帐帘被掀开一角,玉羊裹着披风抖了抖身上雪花,吸着鼻子走进帐中,微笑招呼道:“好冷啊,没想到徐州居然比梁州还要冷……早知道就再多穿些衣服来了,你这帐篷里火盆也不旺,怎么练斗篷都不穿?一会儿冻出病来可怎么办?”
“你怎么来了?”景玗看着妻子被寒风吹成酡红色的脸颊,下意识地便伸手抚了上去。玉羊顺势将脸贴进了景玗手心里,仿佛小动物标识气味一般用力蹭了蹭,随后探头出来,从披风里变戏法一般抽出两件物事:“来给你送冬衣和燃料啊!你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眼看都快要到腊月了,你便是自己不打算回家过年,也不能让这些人都跟着你一起饮风卧雪啊——来,试试我的新发明:这个是鸭绒背心,这个是蜂窝煤,你先来试用一下,看看效果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