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的什么话呢?你我虽名为主仆,但在我心里,你们个个都是我的姊妹,焉有性命攸关时便让姊妹代我赴死的道理?”瞿凤娘说着,伸手按下那侍婢正解衣带的手,旋即正色道,“地龙会的群龙不需要主人,我们只需将道理传递到人们的心里,他们自然就会化作这地上之龙……而今时局,淳和帝气数将尽,大劫之数已在眼前,今时今夜,恐怕便是吾等先行应劫之时——各位姊妹,我们都是从风月场中一路蹚过来的苦命人,如今便要行往极乐世界永享冥福,如此吉时良辰,各位有没有兴致,与我一同行歌踏舞?”
“大娘子,您这是……”鹦哥听出大娘子言下有自绝之意,但转念一想,顿时便明白了瞿凤娘如此决定的用意——数百官军对庄内的百十民夫,力量实在过于悬殊,而如今这屋中众人,多是年轻女子,若是落入官军之手,下场之凄惨自不必多言……瞿凤娘这一决定,一是表明自己不愿活着受辱,二是要将有关地龙会所有分舵联系方式与人员名单都带往幽冥,以防自己或屋内这些亲随之人吃不住官府酷刑审讯,给地龙会带来更大的破坏与损失。
“大娘子,您放心,黄泉路上鹦哥替您洒扫,必不会让您踟蹰独行!”鹦哥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转身从怀中掏出花郁玫给的护身毒药,打开瓶口一饮而尽,随后作势拜别众人,含着泪坐到瞿凤娘身边,等待药力发作。
“鹦哥,好孩子……”瞿凤娘见状也红了眼眶,她伸手抚上鹦哥还略带有婴儿肥的面颊,脑中闪现的全然是她与雪衣先后来到凤鸣阁内,在自己身边随侍成长的点点滴滴……片刻后,瞿凤娘似是心意已决,整理衣袂对下首众人道,“于屋外积薪,随后……取我的铜琵琶来!”
屋内的众女子顿时纷纷行动起来,有人去柴房抱来了成捆的柴禾,堆积在房门周围;有人将众人随身行李中有关会里暗号记录的账册都取了出来,一股脑丢入火盆之中;有人拿来了瞿凤娘的铜琵琶以及诸般乐器,随后都围坐在瞿凤娘身边,抬头朗声道:
“大娘子,唱什么?您给起个调吧!”
“今日是应劫脱壳之时,本应奏喜乐之乐,然屋外豺狼未尽,还需天公开眼,看清这人间的桩桩疾苦,件件恩怨。”此时屋外已经传来了激烈的喊杀之声,瞿凤娘伸手紧了紧铜琵琶的琴弦,对身边众人道,“就唱慕容公子留下的那首《苦雨行》吧!鹦哥,你唱哀歌音色最好,便由你来独唱何如?”
“好!”鹦哥已经感到药力在自己的腹中渐渐扩散,如今五内皆如火焚一般,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面红气短,心绪烦乱……然而得了大娘子的感召,她还是如同儿时一样,下意识地振作起精神,清了清嗓子便引颈高歌道,“野有犬,林有鸟……”
随着铜琵琶的铮然起调,屋内顿时鼓乐齐鸣——有人拿着红牙板,有人吹奏筚篥,有人握笛有人敲鼓,恰是与屋外的刀斧喊杀之声形成了鲜明对照……伴随着屋外的火苗腾起,鹦哥的声音仿佛浴火而出而凤鸟新鸣一般,击破了屋外的火焰哔剥与人仰马翻之声,向着天空扶摇而去:
“野有犬,林有鸟。”
“犬饿得食声咿鸣,鸟驱不去尾毕逋。”
“田舍无烟人迹疏,我欲言之涕泪俱。”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唤不省哭者夫,父气欲绝孤儿扶。”
“夜半夫死儿亦殂,尸横路隅一缕无。”
“鸟啄眼,犬衔须,身上那有全肌肤。”
“叫呼伍伯烦里闾,浅上元不盖头颅。”
“过者且勿叹,闻者且莫吁。”
“生必有死数莫逾,饥冻而死非幸欤。”
“君不见荒祠之中荆棘里,脔割不知谁氏子。”
“苍天苍天叫不闻,应羡道旁饥冻死……”
在这悲凉而悠远的歌声与鼓乐声中,庄园的一隅渐渐被火焰完全吞没,歌声与乐声在火光中化作漫天飘零的飞絮星点,被狂风吹出庄外,吹过官军刀斧组成的包围圈,吹向整片北疆与浊河南北……最终化作风中无声的呜咽,再也听不到了。
地龙会“总坛”被破,瞿凤娘自焚而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昆吾四隅,闻听得此噩耗,留在石门庄园中的顾师良登时发狂,以头击柱,当场喋血;雪衣嚎哭昏死,被人救醒后又数度痛哭至昏厥……这边厢玉羊正手忙脚乱地忙着救治几度求死的二人,而景玗已经忙不迭整装出门,前往蜀中拜会隐匿于唐家商堡中的陆白猿去了……
瞿凤娘的死给已经陷入风雨飘摇中的昆吾国朝又添变数,几乎也是一夕之间,地龙会一改他们往日行事低调诡秘的原则,于国中四处大张旗鼓地开始搅弄风云:扬州境内的官府运粮船,在几日之内便被围在各个水路天险之中,粮留人不留地劫了个干干净净;荆州境内的茶纲、盐纲、花果纲等朝廷漕运船队,也悉数遭到无差别攻击,能搬走的货物即刻搬走,无用之物便与船一同凿穿沉江……死去的瞿凤娘没有给昆吾国带来风平浪静,反而使得全境内的反抗声势愈发壮大起来。
而就在景玗回返长留城后不久,回归会中的陆白猿占据了彭泽作为临时总舵,向地龙会及全江湖发布了“讨逆檄文”:
该篇檄文通过地龙会隐藏在各地的线人暗哨,被装进樵夫的背柴中,贩夫的腰鼓中,手艺人的行脚箱笼中,修士方家的袍袖中……就这么在朝廷官军的眼皮子底下被送到了昆吾各大城市中,于闹市里四散传播——该篇檄文历数了淳和帝继位以来的种种妖象祸兆以及昏聩之举:得位不正,好奢乐逸,不修纲纪,亲近奸佞,罢黜谏言,不兴武运,构害忠良,结仇为亲,遇灾不赈,遇敌不战,重捐苛税,祸国孱民……直把淳和帝及其臣僚所行之昏聩事实都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了这多年以来各地所遇的种种不平事不义事不该事不公事的根本,都在于当朝这位天子的不作为。
檄文甫一传开,淳和帝立刻便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顾北疆局势未定,他便急令兵部从扬州荆州梁州等地四处调兵,誓要将陆白猿戮尸于彭泽水上……调令发出之后,除了彭泽风声忽紧之外,各地江湖人都感到来自朝廷驻军的监控有了明显放松。而此时已经返回西境的景玗却异常安然地坐在石门中看书阅卷,对前来要求立即发兵驰援彭泽的顾师良,只笑着做出了一句回复:
“还不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