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中又将养了三日之后,于第四日的晚间,已经逐渐恢复体能的景玗与陆白猿二人关在房内密谈了一夜……无人知道两人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这一夜过后,原本颓唐浑噩,一心求死的定西侯便仿佛忽然之间换了个人一般,再次开始了迅速而果决的种种安排。
景玗所下的头两步棋,一是对内,二是对外。
对内之策,首在安民——现如今长留城及周边村镇早已被戎人劫掠一空,活下来的人即便逃得命在,却也难以寻粮果腹。景玗振作精神后连同玉羊和地龙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长留城与周边村镇内尚活着的人口进行重新召集造册,在长留城内辟出专门的区域,安排人手从石门调出粮食来,每日施粥以活百姓。
时近冬月,府尹和一应朝廷命官早就在戎人入城当日便仓促逃出城外,至今尚未有胆回来。而刘社稷心知自己闯下大祸,不等景玗找他算账便上书朝廷,自称旧伤复发无力戍边,向天子乞求告老还乡去了……长留城内无家可归,无物果腹的百姓几乎无人过问,苦不堪言。而此时景玗忽然代表景家又站了出来,答应每日施粥并调集人手,为百姓重建家园……这让先前对他有所怨怼的长留百姓又再次选择站到了景家这一边。
由于先期支援贞阳的种种义举,事实上景玗此时能调动的钱粮物资也并不充裕。但好在先前在贞阳赈灾已经有了经验,玉羊雪衣等人处理起种种物资调集拨发非常熟练;如今北疆北境虽然因为战乱和蝗灾,几乎颗粒无收,但北疆光复,吸引了一批难民回乡,原本滞留西境内的难民问题便压力大减;再者因为连续两年在浊河以南放养大批鸭群,石门倒是丝毫没被蝗虫打扰,今年的各种作物仍旧大熟;各地胡商赶回来于长留城过冬之际,又带回来了明年的订单和定金;按照先前的合同,唐家也在折掉了支援景家和贞阳的粮草物资后,支付了今年麻将馆的分红收益……玉羊跟景玗手中有钱心里不慌,今年长留城的冬日虽然悲戚窘迫,但相比仍旧是饿殍遍地的北境诸城来说,日子已经不能算太难过了。
长留城初定的同时,景玗依照当日与陆白猿的商定计划,又对朝廷方面做出了进一步的表态:
长留城被西戎烧毁的消息传入京城一个月以后,景家便派景合琰带着三件“礼物”前往京城朝觐天子——于紫寰殿前,身着孝服的景合琰自称家中大丧,景玗因伤心过度而一病不起,故不能亲自前来见圣……然此次扫荡北狄,光复北疆,景玗却仍是记得给淳和帝捎回了贡物,如今便委托景合琰带入京中,以表存心。
三件礼物中的第一件,是北狄王庭代代相传的马头金刀——此刀传说为陨铁所锻,削凡铁如泥木,先代北狄汗王坚阵死后,这把刀便在诸多的狄人贵族中被来回争夺,结果撞上景玗千里奔袭,仓促逃窜时竟忘了把这把王者之刀捎上……于是乎便落到了景玗手中。
三件礼物中的第二件,是北狄王帐所饲养的,传说中的名马吉良——这种马白身红鬃,身上有漂亮的金色花纹,能日行千里,用它的毛皮做的皮裘,便是先前景玗花费千金自西域购入的“吉光毛裘”……这种马如今便只有狄人王家有少量饲养,从不对外交易,因而吉良便被认为是所有祥瑞之中,最昂贵罕见的品种之一……如今这种传说中的“天上良驹”竟然出现在了昆吾国皇宫之中,怎不叫淳和帝喜出望外?
相比先前百官于寿宴前夕收录上表的种种虚无吉兆,如今景玗献上的,却是货真价实看得见摸得着的真正“祥瑞”!对于笃信天人感应、吉凶祸福的淳和帝来说,这两份礼物的确是足以令他喜出望外……于是乎即便是面对身着孝服的景合琰,淳和帝竟然也感到有了几分顺眼,于是乎眉开眼笑地指着剩下的那口大箱子,对景合琰道:“这口箱子里的又是什么宝贝啊?”
景合琰闻声不着痕迹地冷笑了一瞬,随后伸手打开箱子,露出里面满满的一箱木制牌位,长跪于地一叩到底:“这一箱里……便是景家此役,于长留城中守城殉身的所有家人之牌位。先前天子有言,希望景家能够派人代替家主,前往京师领赏获封……城难告急,家主未归,故而耽误了行程……如今景家除家主外的满门男丁都在这里了,如何发落,请天子定夺!”
原先景家的祖宗牌位,早就与祠堂和景天魁老爷一起,在西戎破城当日的一把大火中烧了个干净。如今的这些牌位是景玗在出殡后命人重新赶制的……此物一出,整个紫寰殿大厅内顿时鸦雀无声。薛公公惊得满面通红,刚憋出一句“大胆”就被淳和帝拿眼瞪了回去。
转头看了眼出现在大厅一隅的太傅杨敬行,淳和帝明白自己先前如此刁难景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如今景玗将这三件“礼物”呈上殿前,摆明了已经做出了最后的表态:要杀要剐随意,反正景家便只剩下这几个人了,但是若要杀,前有助守贞阳、光复北疆之功;后有进献狄王宝刀、天乘良马之能……这时候若是淳和帝还要执意逮着人家“抗旨不从”的些微小错不放,别说杨敬行,便是天下悠悠之口都不会饶了他。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淳和帝随即换上了一副亲切和蔼的笑容,示意景合琰起来说话道:“定西侯一片忠心,景家满门英烈,朕已经清楚了。既然景家这些好汉们都是为了戍城而死,朕自然不能叫英雄泉下寒心……来人啊,传朕的旨意:加封定西侯昭烈上骑都尉,另封荫一县三乡;景家此役亡殁英雄,悉数造册,特许于乡中专立庙祠,以作供奉,昭告世人景家武勋!”
天子旨意即出,堂下顿时山呼圣明。景合琰叩头领旨谢恩之后,便一如来时,身着孝衣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外拾级而去……于是乎从此以后,朝野内外便又传扬起一个有关景玗及景家的新逸闻:白子异相的景玗或许真有天恩庇佑,能扭转祸福,转危为安——毕竟能穿着孝服进殿面圣,同时还在殿上献出一箱牌位当做礼物却能平安无事反受加封的,也是昆吾开国以来破天荒的头一回。
在获得了朝廷让步,以及长留城内民心初定之后,景玗便带着家中所剩不多的战力,前往了清玄门所在的涪陵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