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母亲晕头转向地回到了昆吾国内,母亲没有在长留城停留,而是直接进入了京城,向天子禀明了自己曾经是梁王府妾室的身份,她也成了梁王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在找人验明了身世来由以后,天子特赦她们母女进城,与她的曾祖母、已经耄耋之年的刘老太妃见面。奢华而冷清的福宁宫内,从未谋面的老太妃抱着她的头失声痛哭,一口一个“心肝肉儿”,叫的她惶惑不已。
因了刘老太妃的请求,天子降旨,特封她为“广琼县主”。命运在兜兜转转玩弄了她十数年后,忽然又把失去的一切又一股脑地塞还给了她——她再次回到了锦衣玉食天家贵胄的生活中,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把她视为“庶出的野种”。
她漠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改变,对于所有的封赏与下人的殷勤,她并没有太多关心,她只是期待着一件事——什么时候可以再回长留城看看,当面向他致谢……以及,向他剖白心迹。然而或许是因为历经波折,又加心绪波动太大,在她获封县主后不久,母亲便病倒了。她不得不守候床前问病侍药,断断续续便折腾了大半年——然而不久以后,她却听到了她一生最不愿相信的消息:他成婚了。
待母亲稍有好转,她便迫不及待地只携着几名贴身婢仆飞奔回了长留——在进入景家以前,她还抱着些许祈愿:或许他正如昆吾国内众多的世家子弟一样,是不得已而为家族利益联姻;或许他只是碍于曾经救命的恩情,而与那女子并无私恋;又或许……那名已是他妻子的女人……真的是天姿国色、知书达理又与他相敬如宾的璧人,那样的话她也可以败得心服口服,死心离去。
可惜命运再一次给了她一击响亮的耳光:那个女人……不仅来历不明,相貌出身皆不如自己,而且言行谈吐鲁莽放肆,身上丝毫没有淑女名媛应有的矜持优雅,除了做的一手好菜,周身再无长物……十数年颠沛流离的人生中,广琼第一次对操弄一切的天神与命运感到愤怒:为什么是她?待在他身边可以不是我,但……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
被愤怒与嫉妒蒙蔽了双眼的广琼让自己堕落成了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当年梁王正妃落在母亲身上的眼光与手段,她终于能够体会并无师自通地理解运用了……她费尽心机、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让那个女人在众人面前出丑,想让他看清那个女人到底有多不堪,想让他心生懊悔乃至……重新看到自己!可是一次次的尝试,结果却一次次地在告诉着自己一个不愿意去相信的事实:
他是真的爱着她。
他究竟爱上了她什么呢?
广琼终究是不死心,带着这样的疑惑,她追着他们来到了被战火包围的贞阳城。一路上,她都在试图说服自己,或许有一天能做出不逊于她的好菜,通过口舌之欲再度俘获他的心……或许他就是那么简单又鲁直的人呢?或许……他只是还没有体会到她的用心……
然而当他对自己费尽心思做出的佳肴大发雷霆,将自己领到城头上,看着那个女人在城下给兵卒和百姓们做饭时,她才终于知道,她到底输在了哪里。
城下的女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在土制大灶的熏陶下满面尘灰,却依然笑得真实而灿烂——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幼、贫富困病,都可以从她手中接过一样的食物,冒着热气,带着暖香;他看着她被所有人簇拥在炊气之中,那眼神仿佛在欣赏自天降临的神女……那一刻广琼才终于看清了她与她之间的差距:她是草莽而认真地从平地上跃起的太阳,而她只是宫廷深闺中幽闭自怜的红烛,举光自照,目不见日。
她早就已经输的一败涂地了,只是自己不愿承认而已。
他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他的天下,而自己心中,只有他。
再然后,便是一错再错,直到景合玥离开的那个血红色黎明。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挽回,只能赶在他更加厌恶自己前狼狈逃离……她为自己曾经所作的一切而感到羞愧,却又已经无法抛弃宫廷给予她的一切从头开始……她已经成为了“广琼”,不再是那个在芍药花丛中等待着他经过的小女孩,也不再是那个身在西域却念念不忘的执着少女,她已经没有了勇气,没有了廉耻,她不能再没有头衔来支撑自己残破不堪的自尊了。
再然后,便是在匆促的归途中,她得到了那个来去倏忽的孩子。
小桂香的到来与离去,自始至终都像是一场噩梦:那个像小兽一样沉默又怯弱的孩子,浑身脏兮兮却有一双明澈眼睛的孩子……她自以为能够带她脱离苦海,却不曾想反而加速了她迈向死亡的脚步。
多么残忍,多么讽刺——那个女人用薄粥汤饭,却救活了那么多人;她心心念念地施以精美的糕饼食物,结果却害死了那个曾经以观音土充饥的孩子。
小桂香的死让她从被离弃的自怨自艾中惊醒——原本她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人世间唯一的渴望与梦想,每一日的苟活,都只是一副尸骸的无明与挣扎,然而在看到了那些人的活法与死亡之后,她才幡然意识到,上天待自己终究是不薄的。
见微知著,原始见终,在经历了贞阳与进京路上的种种之后,她忽然就没来由地想去做一些事情:她想用自己所剩不多的勇气和尊严,来为他,为他心之所系的家国天下,做一点事情……
而今坚阵汉的尸首就在眼前,因了她的布置,狄人部落内自伐大乱已成定局。然而她也已经无法逃离,唯有死在这里,才能完成所有的图谋,才能达成他的所愿。
世人会如何评价她呢?那些史官臣僚会如何书写她呢?留在昆吾的母亲和曾祖母会如何想念她呢……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回了那个曾经的自己,做到了幼年时那个飘逸而遥远的梦——梦中的她成为了一介侠女,杀尽天下不义之人,荡尽天下不平之事,而在江湖的尽头,有个皎洁如雪的少年在芍药丛中等着她,语笑温柔,眉目如画:
“……今后赏花,记得留心些。”
她从贴身的锦囊中掏出了那枚银针,最后一次用指腹细细摸索,随后将它当做发饰,插进了盘发的金银钗簪之间……做完这一切后,她才从容不迫地举起了狄王的佩刀。
她终于觉得自己再次配得上他了。
——《春风无处著繁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