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就在太后寿宴正式举办前的最后一个旬日内,昆吾国与北狄联姻的送亲队伍,正式从武运城出发,前往浊河以北的昆吾故土雍州地界,如今的北狄王帐所在泰泽草原,准备为两国边境间持续了半年多的龃龉交锋划上句点。
披红挂绿、镶龙绣凤的皇家车仪引来了沿途无数百姓的围观,除了凤辇中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广琼公主,昆吾国此行还一并送去了金银玉玩、绸缎珠宝、精铁瓷画等诸多陪嫁,作为展示和亲诚意的礼物……绵延数十里的车队俨然是一道移动的风景,带着昆吾王室的富庶与局促,谦卑与骄矜,庸弱与浮夸……一路向北缓缓延伸至王师已然遗忘的故土,将公主送往他国的王帐。
凤辇之中,身着火红彩凤嫁衣,容姿明丽的广琼面上没有一丝情绪波纹。分明临行前圣上额外开恩,从城外特意接了她母亲赶来,有意让她们娘俩再见上最后一面……淳和帝是那种喜欢看他人之间那种戏剧性情绪场合的庸人,只可惜广琼没有给他这一次得偿所愿的机会——母女最后惜别的全程唯有母亲在疯狂地哀嚎,哭泣,恳求天子不要将她唯一的骨肉送往异国他乡;然而广琼全程都漠然地仿佛一尊泥塑木偶,她只是在见到母亲赶来的一瞬间象征性地红了下眼圈,全程竟然没有发出一声哭叫,冷漠的仿佛已然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看着眼前这个扯着自己不放,哭到发髻歪斜,妆黛脱落的中年女子,广琼只觉得陌生——分明自从梁王府被抄没之后,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内,便只有她们母女在西域相依为命……然而广琼此刻在心中,却下意识地对母亲感到厌恶与疏离——不仅仅是因为她在众人面前的失仪与歇斯底里,也因为自己自打出生开始,便被迫烙上了“与她相同”的烙印。
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生的很美,是景家上上代家主老爷的掌上明珠,亦是景老太太所出的六个子女中唯一的女儿,因此尤为得宠。然而也与其余的景家子女不同,母亲因宠持娇,又不喜练武,所有技艺中学得最勤的竟然是女红与书画……身为武林世家的女子,母亲从来没有过身为江湖中人的自觉,她几乎就是合玥的反面,她期待的是另一种远远离开江湖意气,远远离开市井尘烟的人生。
然后,在那次由先任梁王举办的春游围猎活动中,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母亲遇到了当时的梁王世子,后来继任梁王之位的父亲。
父亲年轻时据说也是鲜衣怒马的英挺少年,莫非如此,恐怕也不会令母亲着魔……总之春猎之后,母亲便在景家发了魔怔,立誓非梁王世子不嫁,景家上下都拗不过这个仿佛从根骨上就跟祖宗血脉背道而驰的孩子,最后景老太太终于妥协,拉下老脸托了众媒,陪上一份格外丰厚的嫁妆,送她去给梁王世子做了姬妾。
如此便有了她,当时还不是县主的一个庶出的丫头片子,在梁王府内饱受王妃与其他嫡出子女白目欺凌,从来没有在王府中感受到身为王家子女的优渥与骄傲,从来不曾敢在王府中肆意奔跑、叫嚷,朝着她的生身父亲大声叫一声“爹爹”……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若即若离的“父王”,母亲每次带着自己去见他时都要额外叮嘱自己要守礼仪,知谦卑……使得广琼的记忆里“父亲”便只是个高大威风而模糊的影子——她几乎从未抬头看清过他的脸容。
九岁那年,因为一次小错,她和母亲都被梁王妃从王府中赶了出来,不得已回到景家寄身……母亲对此深以为耻,但她却仿佛出笼的小鸟一般,感觉自己找到了全新的、活泛的天地——这里有外祖母的偏疼,有谦和守礼并不把她当外人看的婢仆,有众多的亲人叔伯以及表兄妹们可以一同玩耍……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机会可以跟着家中武师们一起习武!谁曾想过幼年时的她是真的喜欢过练武的?天性中的跳脱与不安分终于远离了王府的束缚逼仄,于景家世世代代的武学氛围中,她似乎找到了新生。
但是母亲却极不喜看到她练武,每每看到便要责罚——在自家院内,母亲依然以梁王姬妾自居,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判断和自信,母亲坚持认为父亲有朝一日一定回接她们母女回去,有朝一日一定会扶自己成为侧室乃至王妃,有朝一日一定会让所有瞧不起她们母女的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作之合、独宠一身……因了有着这样的自信,母亲坚持不愿让广琼习武,坚持让她在女红与字画的熏陶下渐渐变成“另一个自己”,坚持将她培养成一个更适合王府审美的金枝玉叶,而不是景家的女儿,西境世代的江湖儿女。
广琼是个敏感而懂事的孩子,她顺从了母亲的偏执,直到遇见了他。
十二岁那年,一个从西域回来的少年打破了景家多年的平静——少年随身带有先代家主、现任白帝景天罡的信物与遗书,自称是天罡伯父的独子,回来便是要率领景家卫冕这一届的“天下会”……这个今后会翻覆景家内外平衡,继任了“白帝”称号与职守的少年,便是景玗,她的表兄。
世人都说“白子”会为家族带来噩运,母亲曾经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那个少年在赢得“白帝”之位回归景家后不久,便传来梁王涉嫌巫蛊诅咒天子,被抄家没府的消息。景老太太连夜将广琼母女二人送上前往西域的马车,从此便是一别八年,再回到长留城时,便已经与外祖母天人永隔,也获知他已经娶妻的消息……
因为母亲的选择,她变成了一个异类:一个即无法融入景家,也始终没有被皇室真正承认过的异类——天子赐予她的县主之位,更多是出于对刘老太妃的垂怜,以及对当年梁王一案错判的补偿。但是一个没有王室宗亲、父兄庇护的县主,能够在遍地虎狼的朝野之中如何搏得一片立锥之地?这一点母亲从未替她想过,母亲只觉得这是天命对她们迟来的补偿,是父亲在天之灵对她们的眷念——她似乎永远都活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