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并不是短促的光阴,但只要沉浸于某些事物之中,似乎也并非异常难熬……五年过去,昔日的胡人少年已然挺拔成了清俊英武的青年男子,洹山那雾瘴层叠、险阻重重的特殊环境并没能阻碍他的成长,相反在他的举手投足间平添了些许异样的诡魅气质。
“你的毒理和武功都已经大成,现在下山倒也没什么问题。”在获悉了身边唯一徒儿的去意之后,年迈的“千手毒仙”微眯起一只眼睛,伸手拂了拂打满补丁的修士袍沉声道,“自个去库房里找找,但凡有你用得上的东西,尽可一并带走……你无大志,往后对外也别自称是我的徒弟。老夫纵横北境数十载,丢不起这人。权当你没拜过我做师父,我也没收过你这么一个徒弟。”
“师父……”青年满腹的话语顿时梗在喉中,半晌才吞吐着请求道,“师父也上了年纪,这洹山虽然没有戎狄敢来叨扰,但毕竟不是什么宜居之地。您怕徒弟堕您声名,徒弟今后绝不自称师门便是!但是在下山之前,能不能让徒弟为师父另外寻访一处隐居?也好让师父您安度晚年,徒儿略表孝心。”
“呵,只因老夫在这儿,这洹山周遭三百里,才从未被戎狄染指!这偌大的北疆境内,也才留下一块我昆吾的土地。”已然接近油尽灯枯,干瘦如槁僵一般的老人挥了挥手,示意徒弟不必再说,“等你走后,我便会把山顶用来防虫的药网撤去,这座山就会彻底被怪蛇毒虫占领……即便我百年之后,戎狄还是别想从我手中占取半点便宜:北疆是老夫的故土,这片土地一日是昆吾的疆土,便生生世世都是昆吾的疆土,哪怕是交给蛇虫毒物,我也不会让那些强盗得遂所愿!”
听罢老人的决心,青年陷入了沉默——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又响起了檀吉娜的声音,向往自由的鸟偏偏有着无法落脚的地方,那是对他们而言充满无穷想象与怀恋、愁怨与禁忌的,名为“故乡”的土地:
“找到了又能如何呢……就算找到了故乡,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也只是异乡而已……何如就把它当做一个遥远的乌有之乡,起码做梦的时候,可以看见传说中百鸟翔舞、解羽群啼的胜景呢……”
永远也回不去的地方,以及除了故乡便再也没有能去的地方,两种禁锢,到底哪一个更加顽固,也更加残忍一些?此刻的青年并没有自己的答案,他只是朝着老者的方向默默叩了三个头,最后请求道:
“还有一事想劳顿师父……自我入门以来,师父曾说会替我取个新的名字,将来也好在江湖上传扬——恳请师父赐我姓名,以完满这五年的师徒之缘!”
“喔呀,好像是有这么个事儿,是我老糊涂了……”老人拈着残须闭目沉吟,半晌后沉声道,“你生性孤拔,求的又是一条远避江湖之路……就叫你独孤陌吧,望你今后,好自为之,能守着自己真正想要守住的东西,求得人生一场清静……便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了。”
青年闻言,朝着垂暮的老人再三叩首,随即便起身从草庐中离开,头也不回地朝着山下的雾瘴方向轻身而去。
离开洹山范围之后,成为“独孤陌”的青年潜伏于官道附近,伺机混入到途径的商队之中,没费多大力气便离开了戎狄控制的浊河北岸……离了玉山一直往西,又走了将近一个月,途中遇到的商队纷纷转道南行,说什么都不愿再往弯月城的方向走。独孤陌买了一峰骆驼,独自一人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昼伏夜行,然而就在距离弯月城还有三日左右路程时,他渐渐察觉到了事情的异样。
在一望无垠的沙海之中,零落的人与牲口的尸骨开始增多——沙漠中发现迷路渴死的人畜白骨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在不到数百米的距离内可以陆续发现十来具遗骸,却不是什么正常景象。独孤陌牵着骆驼沿途查看死去人类的遗骨,发现这些尸首都还比较新鲜,有些甚至还没被沙漠中的豺狼虫蚁分解干净,肢体上还留有干枯的皮肤……但是这些遗骸的手腕和腿脚上都连着绳索,衣衫却各有不同,有褴褛的麻布也有斑斓的锦袍,这显然不会是被随意抛弃的奴隶遗体。
抱着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于第三天的清晨,独孤陌在地平线尽头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弯月城——这座曾经西域最为繁华的城邦,如今却仿佛蓬头垢面的女奴般失了往日颜色。城中四处不断有醒目的黑烟升起,风中充斥着腐败而刺鼻的气味——那是焚烧尸体时才会出现的烟气。
独孤陌赶着骆驼奔向城池,原本应该是散集的那片空地,如今只剩下寸草不生的狼藉;高耸的城墙被烧塌了半边;临近城墙的一片街道已经尽皆化作焦土;城市中到处都是来不及被收拾的血迹、残骸以及混沌不清的呜咽声……野狗和乌鸦肆无忌惮地在街头巷尾穿行,啄食着新死的血肉;而姑且幸存的人们蒙着脸匆匆拖曳着邻人的遗体送去火化,动作僵硬眼神空洞,仿佛活着的行尸一般。
独孤陌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搜寻了大半日,却始终没能找到有关檀吉娜或者花车车队的消息……临近傍晚时分,残存的人群开始向城内仅有的三处井栏边聚集,升起火堆以共同抵御野狗和盗匪的袭扰。独孤陌也牵着骆驼跟随人流卧在土坡下,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喔呀!这不是兀漠儿吗?”
独孤陌抬起头,眼前站着的是个拄着木杖的干瘪老妇人,她的腿脚上缠着染血的布条,似是受伤不轻……藉由井栏边升起的火光,独孤陌看清眼前的老人,竟然就是土库尔婆婆!
“婆婆?你怎么在这里?”独孤陌连忙让出身边的位置,搀扶着老妇人坐下,同时解开对方腿上的绷带,试图检查伤口,“出了什么事?檀吉娜……还有大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