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有着班头不按常理出牌的规划,在弯月城的日子,一众花车成员们过得格外充实——除了每晚在散集营地内进行的卖艺表演外,白天在城内的集市和街巷内也可常见他们的身影。虽然不少人对于班头的异想天开颇有微词,但似乎并没有人试图真的站出来反对这一想法,于是乎大家抱怨归抱怨,却还是都默默埋头于努力赚钱,俨然从态度到目标都达成了某种默契性的共识。
这样一支车队与其他花车迥然不同的地方,便是似乎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发言权,但并没有人真的会忤逆檀吉娜认真思考后做出的决定。这个鸟一样不着边际的女子仿佛成为了他们有形的灵魂,只要有檀吉娜在,车队里便始终会有欢笑、音乐、朝气以及希望……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被这种氛围束缚,慢慢变成这个灵魂在大地上的投影之一。花车的队伍在一点点变长,所以这一次,也没有人真的质疑,它最终是否会成为这片沙漠中最长最特殊的一支队伍。
兀漠儿和净奈罗也是被这个灵魂俘获的影子,在经历了几周的朝夕相处后,净奈罗已经学会了差不多车队里所有人的方言口音,学会了在檀吉娜跳舞时用铃鼓来打节奏;兀漠儿跟着耍刀艺人学了半个月的七圣刀后,也已经能舞出非常像样的刀花,然而他对继续学习耍刀并没有兴趣。在见识过从人体中真正喷溅出来的鲜血后,兀漠儿便对刀产生了某种近乎信赖般的联系,他始终觉得把刀用于杂耍是在贬损刀的煞气,他始终觉得刀应该是用来斩断某些东西的。
因了始终不会任何表演项目,故而当所有人都赶往城中各处各凭本事赚钱时,唯有兀漠儿反而显得更加闲散。这种状态让少年觉着有些不适,于是乎这天趁着檀吉娜不在,他便自己跑去了城中刀手聚集的酒馆,试图把自己“推销”出去。
“客官,来点什么?”昏暗逼仄的酒馆内,瞎了一只眼的酒保龇着一口黄牙,眼都没抬地朝着进门的兀漠儿招呼道。兀漠儿清楚西域各地刀手拜山的规矩,往柜台上压下一枚银币,问话道:“有活么?”
“你?嗤!”独眼酒保抬头看了眼身量还未完全长开的少年,鼻孔里发出一声嗤笑,伸手便把桌上的银币甩了回去,“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就别急着来给爷几位的刀喂血了。回去找你妈多喝几年奶,等你的个头能比我这柜面儿高了,再来找爷要饭不迟。”
一番话引来周围几桌闲坐吃酒的大汉纷纷哄笑,然而棕发的少年却不为所动,一手接住被对方甩出的银币再次拍到桌上,正色沉声道:“我在问……有活吗?”
“……啧,不识好歹的东西,省不得一回皮肉受苦!”独眼酒保朝柜台外努了努嘴,自有几个同样刀手打扮的汉子站起身来,朝着少年步步逼近——新来的刀手拜山,在酒馆内被人“一试身手”是必经的规矩——遭不住打的便不配接活,便是打废了也是活该,在这群尊奉弱肉强食丛林法则的蛮人眼中,人命并不是什么值得敬畏的稀奇东西。
空间本就杂乱逼仄的酒馆内,四五条衣饰各异的大汉正从左右两个方向朝着少年逼近而来。兀漠儿左右打望一眼,决定先对左手边的两个身形矮些的动手——然后没等对方走进,他已经顺手抄起柜台上的算盘,朝着对方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打坏的东西要算你头上!”酒保发出一声惊呼,随即便抱起账本躲到柜台底下去了。陈旧的算盘被对方一把拨开砸到地上,木制算珠顿时滚落一地。兀漠儿趁着对方拨挡算盘的档口低头从两人肋下钻过,随即踩着条凳一步跃上桌面,转身一脚踹在其中一人胸口上,直把那人当场踹了个四脚朝天。
“臭小子!找死来的!”被踹翻的那人的同伴发一声喊,挥拳便要朝桌上的兀漠儿打来,不曾想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木算珠,一个趔趄滑向方桌,好悬撑住桌面没当场跪下。然而桌上的少年并未因此留手,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土陶筷子笼,照着对方的后脑拍了个稀碎,随后从散落的筷子中抽出一根,“唰”地一声直直抵住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另一人脖颈上,冷声道:“规矩我懂,但是即便不用刀,信不信今天我也能让这场子见些红?”
刀手拜山,不能出刀是规矩。否则你出了刀就意味着别人也能拔刀,那出门的时候身上还能剩多少零件可就做不得数了。见少年仅凭一把算盘一根筷子,出手便制住了两个成人,柜台后面的酒桌上忽然有人叫一声好,接着便出声招呼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老夫倒是见识了。小兄弟若是想找活干,不妨来老夫这里喝一碗酒,通个姓名——那些个破落废物,还不值当脏了小英雄的手。”
“你……赖九爷?”捂着后脑从地上爬起的一人正要出口吐脏,待看清发话人的相貌时却没了下文,转身悻悻地拽过被筷子制住的同伴,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见外间一时没了动静,独眼酒保也从柜台后钻了出来,朝着说话的那名壮健老者搭话道:“赖九爷,他打坏了这么多东西,您看要不先……”
“算我账上!”老者身穿一身昆吾常见的皂色衣袍,拿眼扫了下聒噪的酒保,顿时便让后者抱着账本又钻柜底下去了。兀漠儿放下手中的筷子,跳下桌面走到老者近前,学着记忆中的昆吾习俗拱了拱手,用并不熟练的昆吾话回答道:“我叫兀漠儿,敢问老前辈姓名。”
“别客气,管我叫赖九爷便是,坐。”皂衣老人伸手示意身旁的条凳,邀请兀漠儿坐下,又把自己的酒碗朝对方推了推,“哪里的洞府出身?买卖开过张没有?想找挂鞭还是扶轿的活计?可是想找个山头挂牌听差?”
兀漠儿闻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老者见状略笑了笑,给少年斟满一碗酒,语带打趣道:“刚才看你言语间如此老练,我还以为你已经是个熟手……刚才说的是我们那边的行话:洞府是问你有没有师出,买卖开张是问你身上有没有人命,挂鞭跟扶轿是问你想接走镖还是护卫生意,挂牌听差是问你想不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可以长期寄身。”
“没有洞府,开张过,扶轿,不听差。”听罢老者的解释,兀漠儿随即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似乎是被少年格外利落的反应给噎着了,老人微微皱了皱眉头,话锋一转道:“别急着回答,你该先去找那酒保打听打听——能得着在我赖九爷身边听差的机会,可不是日日都有的。”
“我明白,您不是寻常人等。”少年的回答还是不亢不卑,言辞坚定,“但我只想找个赚钱的活计,不听差。”
“诶,原本以为遇着匹良驹,谁曾想是头犟驴……”老人说着拿起少年面前的酒碗,将碗中自斟的酒一口喝干,在桌上拍下几枚银币闷声道,“随我来!”
少年依言起身,快步跟在老人身后走出了酒馆,在东走西拐了几条街巷后,老人忽然往身后看了一眼,凝眉道:“看你的模样和口音……既不像西戎也不像北狄,你打哪儿来的?”
“……北边。”少年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如实回答,“我母亲是被掳来的昆吾女奴。”
“原来如此。”老人闻言叹了口气,随后返身一把拉开少年的衣襟,盯着锁骨上的黑色字符凝视片刻,又道,“你想不想报仇?”
“什么?”少年眼中有隐约的火光一闪而过,然而还未及开口细问,手中便被塞进了一枚金币。老人回头冲他使了个眼色,郑重道:“若想替我干活,便要少说话,多打眼……今天先回去,想法子把胸口那印子去了,明儿若是想清楚了,便在卯时前到酒馆等我。即便你不想挂名听差,我也不会亏待于你,但是你若口风不严,走漏了些许风声,可别怪老夫翻脸无情,拿你祭刀!”
“……我知道了。”少年接过金币,再次朝着老人拱手行礼后便转身匆匆退下。老人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于街角,忽而长叹一息,幽幽道:“是个好苗子,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