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仙子桥西岸爆出一桩惊天大案:因到了约定送菜的时辰却迟迟等不到有人开门,负责给后街一众暗门楼子送菜的一对老夫妇顺手便推开了留香居的大门……这一看不要紧,险些把二人吓死在当场:却原来楼内上上下下连鸨母带丫鬟小厮十来号人,已经悉数被人刺杀于屋内,屋中细软也被席卷一空,原本温香软玉的留香居,一夕之间便是血涂遍地,竟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待老夫妇俩连滚带爬地跑去报了官,府尹大人派了捕头仵作前来查验问询时,却发现牵出了更大的案情:自留香居开始,以云水居为中心范围内的周围五家娼馆,前前后后共计四十余口人,竟然全部都被杀死,楼中金银之物也都被尽数卷走。
虽说在花街柳巷之地偶尔出了一两起人命案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如此这般屠杀五楼的大案,还是把前来查访的捕头给唬了一跳……待沿街走访时,又听闻前些日子云水居似乎引进了一位豪客,那客人不仅花了数百两银子包楼开席,似乎还许了云水居掌柜苏娘子什么好处,请她代为居中引见别的客人……昨日为了抢那豪客进门,云水居的苏娘子和留香居的柴妈妈还在门前打了一架,虽说时候尚早,大多数西岸店家都还未曾开门,但如此这番动静,还是有人看见了大概。
听罢捕头如此回报,又从仵作口中得知五楼内的死者都是刀伤致命,符合杀人劫财的一应特征后,府尹得出了大致推断:这应该是一伙恶盗所为,一向生意冷清的云水居忽然来了豪客,又传闻被许了数百两银子的好处,于是乎树大招风,引来了寻财而来的强盗。然而盗贼似乎未能在云水居内寻找到传闻中的巨额礼金,便疑心客人是被邻家娼馆抢走,如是就沿着云水居四下搜索,先后屠灭了留香居、合欢居等另外四家娼门,如是便有了今日这五楼尽屠的大案。
案发位于长留城最繁华的仙子桥畔,又是四十余条人命,若说府尹心中全无压力,那是不太可能——只是缉捕这种亡命之徒江洋大盗,最是吃力不讨好:且不说府衙中人力有限,单就这五家娼馆人情复杂,这种杀人越货的恶盗一般也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杀了人以后立马便走,根本无从查起;而死的又都是鸨母娼妓,没牵涉到什么达官贵人,便也不会有上峰真正关心……思来想去,府尹大人决定还是同往常一样,把这烫手山芋交给江湖人士:于是乎第二天便约见了白帝景玗,把案中内情一并相告,请求对方派人协助查访,务必要将这伙恶盗缉拿归案……
当天夜里,景玗直忙到初更时分才回到别院,在前厅草草吃了些点心填饥后,景玗放下筷子漱了口茶,转头对身旁陪侍的灵芝道:“夫人呢?”
“这两日夫人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食水都是我们送进去的,一步都没出过屋子。”灵芝抱着茶盘,偷眼揣摩着自家主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雪衣姐姐和孟极妹妹也都把自己关在后院里,没怎么出门走动过。”
“呵……”景玗放下茶杯,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对灵芝道,“前面掌灯,回屋。”
待回到自家院内,四下屋舍果然早早便熄了烛火,院中只余一片风声簌簌,对比往日里方城大战笑声不绝的气氛,今天倒反而显得有些突兀了……景玗在灵芝的带领下走进主屋,随后自行关门道:“行了,回去休息吧,没你的事了。”
灵芝呐呐应着转身退回廊下,在走出院门前,又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以她的眼力见,自然是揣摩不出景玗如今到底是喜是怒,但她亦有自知之明,心知这时候以自己这般无足轻重之人,还是别随便说话惹得家主迁怒为好……于是乎自提了灯笼回去厨房,去给玉羊熬煮明日早间食用的食补药粥去了。
且说回家主房内,屋里没有点灯,景玗自取了烛台在火盆内引了光,走到玉羊床前:“别装睡了,起来说话。”
“……我错了。”玉羊抓起被子蒙住头面,蜷缩在其中含混不清地嘟哝道。事发这几日来,景玗虽未动用家法,但很是冷了玉羊好一阵子,如今与府尹商议停当,此事方向这才算大致有了着落,景玗心中大石稍安,这会儿才有工夫回家处理家务……但从玉羊角度来看,这种隐含不发的态度便比大发雷霆还要显得恐怖——景玗若是发火,哪怕是动鞭子也好关小黑屋也罢,打完了气消了这事也就算过了,但这回他偏偏什么火都没朝家里发泄,这种异常之举便让玉羊感到惴惴不安了。
玉羊很怕,很怕景玗会因为这件事而开始厌弃自己——之前惹出的那些祸事虽然都不小,但好歹算是师出有名,结局也都还处理得不错,此番这回算什么?自己贪财被人算计了?还算计到了青楼里,险些连身子带名声全赔在一桩连影子都没有的假生意里?这两日以来,玉羊都不敢细想先前的种种经过,因为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愚蠢,越想就越觉得自己丢人,越想就越觉得自己配不上景玗……于是乎两日以来闭门不出,除了自我处罚以外,其实也是一种逃避:她实在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为此事奔忙不已的景玗了。
闻听被窝中隐隐传出呜咽之声,景玗叹了口气,将烛台放到桌边,自己撩起帐帷来到床边坐下,沉声道:“错哪儿了?”
“呜……”玉羊察觉到景玗的语气似乎并不严厉,但仍旧死死抓着被子不松手:“我……我……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更不该答应去那种地方……呜,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回知道怕了吧?我还以为你真的胆大包天到不知道怕字儿怎么写了。”景玗一手拽住被角,把玉羊的脑袋从棉被中掏了出来,伸手揉着她肿得跟杏子一般的眼圈道,“知道怕是好事,以往我拘束你,你总是觉着我多管闲事,如今可是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了?”
“……知道了。”玉羊吸着鼻子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握住了景玗的手指不放,“你不生气了?”
“说不生气那是骗你,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景玗转头看了眼桌上跳跃的烛火,语气平静道,“但是生气也要看对付谁——这事你的确有错,错在举止轻浮,错在轻信旁人……但你的错却并不是此事的重点所在,我生气是因为,竟然有人敢算计你。”
玉羊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转头凝视着景玗的侧脸。景玗没有回眸,但声音仍旧清晰:“我们已经成亲,算计你就等于是在算计我,这事看似针对的是你,但其实与直接攻击我无异,甚至更加恶劣……经由此事,我希望你可以吸取到些许教训,以我的脾气,敢把坑挖到我脚底下的人不多,但你不一样,你待人接物太过谦和,这种性格会吸引来愿意与你亲近的人,也会招来想害你或者害我的人。”
闻听景玗如此说话,玉羊沉默地低下头去,良久无言。景玗心知今天的谈话已经起到效果,转回头来回握住玉羊的手,放缓了声音道:“你可还记得,当时在弯月湖畔,我问你的话么?”
“记得,”玉羊伸手揉了揉眼圈,小声道,“你问我,要不要今后跟着你一起蹚浑水。”
“这话不是在吓唬你,如今你可知道了?”景玗俯下身去,把玉羊连人带被子捞进自己怀内,把对方的脑袋摁到自己胸前道,“都说了要蹚一路的浑水,这种事早晚都免不了要经历个几回……如今你知道怕便好,怕了就会小心,就会瞻前顾后……以后再遇到心里没谱的事,一定要记得告诉我,我不准就不要冒险去做……我虽然不能事事帮你,但绝对不会害你!”
话音未落,玉羊再也忍不住两天以来的满腹委屈,抱着景玗便放声嚎啕起来……这眼泪是出于恐惧,出于不安,却也是出于幸福——直至此刻,她才终于确定,自己的安全感今后将来自于眼前的这名男子,她的丈夫,向她许诺信守一生的人。
屋外寒风呼啸,星月无光;屋内红烛摇曳,炭火未烬……人世间的温暖本就十分珍罕,但只要能守得这一点火苗,能护着这一隅安稳直到天光破晓,或许……便已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