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喝完了一盏茶,与顾师良商定了前往石门视察地形的日期后,玉羊又问对方借了几本农务有关的书籍,便带着众人告辞出门,乘车返回别院去了。一路上面对异常安静的雪衣,玉羊也未曾道破,只顾与景合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吧。”玉羊朝景合玥努了努嘴,调侃着笑道,“若是先前听信了你的说辞,以为他就是个与丐户倡优为伍的浪荡书生而耻于拜访,我们恐怕将整个长留城翻个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称意的人选了!”
“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仙子桥那儿的掌柜们传的嘛!”景合玥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再说了,我不过是听信谣言,你也太按捺不住了吧……见人家果真是个青年才俊,竟然连‘以前见过’这样老套的搭讪招数都使唤出来了!啧啧,要不是有玗哥哥在先,我看你今天就不只是请人当先生这么简单了吧……哎哟!”
“叫你胡说!刚才你掐我腰那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没等景合玥说完,玉羊便伸手向她的腰间腋下频频伸手,咯吱起痒痒来。眼见着车内的两个女孩子又笑闹成一团,被姐姐逼得“少年老成”的景合琪不由扶了扶额头,沉声道:
“你们俩别闹了!今天这事儿……真的合适吗?”
“有啥不合适?”景合玥与玉羊停下动作,转头异口同声地看着景合琪道。面对同样迟钝的姐姐与嫂嫂,景合琪深感自己压力山大,不由凝眉认真道:“先不管他名声如何,石门那里……虽然是嫂嫂名下的产业,可旁人看来,终归是景家一体同根!先前嫂嫂在那里集合胡商,搞出了大动静,城内已经有所非议……如今若是真的在那里聚集世仆丐户,还明目张胆地教习他们读书识字……嫂嫂初来乍到,不知道长留城内的规矩,怎么姐姐你也不劝着些,反而跟着一起胡闹!这要是被长留城里的名门望族知晓,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我们景家呢!”
“……原来是为了这档子事儿啊!”听罢合琪的担忧,玉羊收回双手,环抱胸前,对二人正色道,“合玥、合琪,你们两个出生在武林世家,所以有些事情,你们恐怕天生就不会有所体悟……我且问你们,因为失去土地而成为流民,最终又不得不沦为世仆、丐户的这些人,若说他们是付不起学费便也罢了,为什么连可以自主生计的倡优、胥吏都不能够读书考学?其中缘由,你们想过吗?”
“为什么?因为……他们出身低贱呗?”景合玥伸手挠了挠脑袋,脱口而出道。玉羊看着她,苦笑一声:“我们在天虞城里,也见过那些因为被楚王谋夺了田产,不得不卖身青楼以求活命的女子……你觉得她们的出身跟我们相比,有什么天生的区别?”
景合玥闻言顿时埋下头去,咬着嘴唇不说话了。玉羊又转头看向景合琪,一字一句郑重问道:“我的父亲也是胥吏出身,所以若真的计较起来,我也算是‘三代不得考学’的胥吏眷属……所以在你们的眼里,我也是出身低贱的吗?”
“我从来没那么以为过!”景合琪连连摆手,示意自己并无此意。玉羊心知眼前的姐弟俩虽然话不中听,但确实是在为自己着想,当下也不再苛责,只是叹了口气道:
“楚王一案,虽然着实是他们咎由自取,可是在京城逗留时,我便听说楚王与朱皇三族以内的女眷,全都被罚没入籍,进了青楼或者教坊,今后她们若有儿女,便天生就是贱籍出身……天家贵胄与零落风尘,不过是一夜之间,哪里来的天生有别?那些身居高位的大人们不让倡优与胥吏考学上进,不过是因为……这些人不同于一贫如洗的世仆丐户,他们所处的环境,天生便能读书识字,天生便能亲近权贵……故而一旦进入官场,会比他们更如鱼得水罢了!”
身为现代文明社会教育出来的正经大学生,玉羊对这个世界处处讲究身份、将人划分为三六九等的封建秩序,有着近乎天然的抵触与反抗——在天虞城寄身枕月楼期间,她已经看多了那些所谓“名门贵胄”家的子弟对于青楼女子的摧残与糟践,看多了如同姒昌一般为所欲为的猖狂气焰,也看多了与向莺儿姐妹一般的人间惨剧……于新竹山庄逗留期间,除了研究帝鱼、查阅书籍之外,玉羊与瞿凤娘聊得最多的,便是昆吾国如今的种种不平之事,而其中最让她不能接受的,便是昆吾国中根深蒂固的“出身优劣论”。
普通的农民因灾荒失去田地,便会成为流民;而从流民变成伴当、世仆、倡优、丐户,便只需要一张薄薄的卖身契,或者当地官员望族们的草草一笔,从此便与自由身无缘,世世代代只能从事最辛苦、最贫瘠、最肮脏的工作,就连子女也被剥夺了考学上进的可能……昆吾国便是以这样的制度,在人为制造着世世代代的贫瘠与劳苦,也就最终形成了所谓的“贱籍”:并非他们天生懒怠,粗鄙愚鲁,而是骑在他们头上的世家望族从不愿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凡此种种,对于景合玥和景合琪这样江湖世家的儿女来说,是从来都不会有所思虑的。然而听罢玉羊的一番分析,两人却都低下头去,垂眸不语,再也找不出话来反驳。玉羊见两人都已被说服,这才抛出了杀手锏道:
“合玥,先前与你在长留城内闲逛时,曾听你说毕生心愿,便是做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这是我最钦佩你的地方……所以我在石门里建学塾,招工人,也是为了给这些天生不平的人一个出路!我不会武功,也没你们的家世,所以我便用生意来帮人、救人……不知这么解释,你们能够明白了吗?”
“我懂了,你不必多说!”景合玥抬起头来,望着玉羊的双眸内满是泪光与憧憬,“今后你那里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跟我说一声就是!若是城里有人敢说你闲话,我便让他们先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我不是这意思……”眼见着气氛渲染地有些过了,玉羊连忙拿袖子与合玥拭去泪痕,同时解释道,“他们要说闲话,便让他们说去嘛,你别惹出祸事来,那反而就不好了……再说了,便是要扯闲话,横竖也说不了几日的。我有救人帮人的法子,自然也有叫人闭嘴的法子,毕竟只要有钱赚的时候,大家都不会跟金主爸爸过不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