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玉羊听着觉得有些道理,可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然而尚有正事在身,些许困惑便只能容后再想。玉羊甩了甩头,抬眸看了眼院外摆放整齐的板凳与竹席,凝眸问道,“顾先生这年纪,正该是积极求学,考取功名的时候,却为什么会想要在这庄内兴建学塾,教授这些贱籍孩子读书呢?”
“不瞒夫人,在下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功名傍身的。”顾师良闻言,双眼略暗了暗,随即微笑道,“不知夫人可知我昆吾国‘胥吏三代不得考学’的规矩?”
“略有耳闻。”玉羊听罢,双眉顿时蹙紧——因为自己此世名义上的“父亲”宗延年便是胥吏出身,玉羊曾在瞿凤娘身边听说过他的生平:昆吾有国法规定胥吏三代不得考学科举,故而宗延年纵有过人才华,却最多只能在地方上当个司农小吏,无法有所进取。眼看着空有一身真才实学却报国无望,宗延年一气之下辞了吏职,来到青龙湖上投奔广纳贤才的昭华臣,这才有了之后的“木客四友”并“天行学案”诸事。
“在下先父即为胥吏出身,故而师良打落了娘胎,便只得是个苍头小吏的命数。”说到这里,顾师良无奈地摊了摊手,自嘲一般笑道,“与其在官署中伺候老爷,磋磨百姓,与同僚为了些末蝇头小利而明争暗斗……在下宁可在这片乡野中教习童子,图得一片自在清静。”
“可是要教导学生,也不必非得是世仆、丐户家的孩子吧?”玉羊探询着追问了一句,“若是学生得以高中,作为蒙师,面上亦有光彩。若是门生多有成就,或也可成为县师学究,自成一派……顾先生又为何独独中意这些同样无法考学上进的贱籍小儿呢?”
“无他,同命相怜而已。”顾师良敛容一叹,慨然说道,“最初时只是可怜这些孩子同样有着慕学之心,却无缘步入学堂听讲,故而网开一面,准他们蹲在廊下听课,却不曾想被庄内大户们所不容,将在下一并逐出门外……在下心中不忿,便将家中祖宅翻修重建,如此便有了这座学塾……适才于门外,听得夫人一句‘有教无类’,倒是茅塞顿开——这些孩子,夫人刚才也见到了,只需好好传授为人处世的道理礼数,他们亦可学得有模有样!天下人皆以为血脉相承,贱籍所生的孩子便天生粗鄙无礼,哪曾想到过这些人自打出生,便从未有过接触礼仪教养的机会呢?”
“先生有大志,自无需与那些短视小人一般计较。”玉羊见寒暄进行的差不多了,便不再相顾左右,开门见山道,“原本只是想问先生借几本农书一览,如今却是想多问一句——先生愿不愿有个长久地方,可以传授这些贱籍出身的苦命人技术知识,好让他们也能安身立命,甚至有所成就?”
“夫人此话怎讲?”顾师良闻言,似是怔了一怔,但随即便挺起胸膛,朝着玉羊郑重求问道。玉羊斟酌了一下语句,便将自己打算在石门筹建农场,需要招募识字守礼的长工一事,以及建立学塾培训工人的想法,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眼前的青年书生。顾师良听着,却是眼中光彩越来越亮,待到玉羊说完,对方竟是忍不住抚掌叫起好来。
“前日里去石门走访,原以为夫人不过是想在那里兴建些家业,却不曾想原来还有这般宏图大志!‘唯有最专业的工人,才能形成最专业的产业’……好!此言大善!夫人真乃世间罕见的奇女子,顾某甘拜下风!”顾师良说着,起身面朝玉羊便又是躬身一礼,“夫人的意思,可是需要我去石门建立学塾,教习那些贱籍出身的工人读书识字?这是顾某的荣幸,自然是不假托辞,听凭差遣!只是顾某尚有一事,想问问夫人的意思。”
“顾先生但请直说!”见顾师良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自己的聘请,玉羊也感到十分高兴。顾师良转头看了眼屋外的板凳与竹席,如是答道:
“受人之命,本不该有些非分之想——只是刚才听夫人的意思,似乎要的并不只是长工,而是想在石门内建起一座新的庄园……既如此,顾某想让这些孩子回去告知爹娘,但凡身上没有身契抵押,亦无债务缠身的,可否容他们举家迁往石门,在那里定居?如此一来,顾某白天可以教授这些孩子读书,而不误他们父母上工;傍晚则可传授工人知识,亦不误孩童与两亲相聚。”
“顾先生真是个思虑周到,又通情达理的人啊,只是这样,可就要辛苦你了!”玉羊闻言,心知顾师良是真心地为这些贱籍孩子着想,心中的钦佩之意顿时油然而生,“横竖我那里都是个长久计划,人自然是越多越好,所以此事若先生已有规划,不妨就按您的意思去办好了。”
“夫人高义!顾某在此谢过了!”顾师良看起来同样是喜出望外,正打算行礼谢过玉羊时,却听见隔壁房内传来了水壶烧开的哨声。顾师良只得微微欠身,对众人招呼道,“诸位稍等,我去沏些茶水便来。”
“啊……我也来帮忙!”雪衣闻言,忽然从玉羊身后跳了出来,跟上顾师良的脚步钻入门帘后面,前去帮忙提水……待顾师良清洗茶具时,雪衣忽然凑到他身边,一边注意着门帘后的动静,一边压低声音道,“先生,她的意思……”
“你别担心,我的身份应该还没暴露,但不管她是不是已经知道,这都是一门好营生,我去也无妨。”顾师良提起水壶用热水烫洗着茶杯,同时以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安抚雪衣道,“如今白帝居丧,整合西境之事,便不可急于一时……她既然有些筹谋,不妨看看能玩出多大动静,做出多大声势来……今后你若有消息要联络,便派人去长留城找九叔,我们这一路,暂时先歇一歇好了。”
雪衣点头答应着,心中顿时有了底,于是挑帘时眼神便不再飘忽了。顾师良端起茶盘,从雪衣身边穿过,将茶水放到桌案上,示意玉羊等人自便:“家徒四壁,没什么好茶招待,还请诸位贵客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先前玉羊在别处寻访授业的先生,均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别说茶水,就是被人拿着戒尺砚台驱赶出来,也是常有的事。”玉羊端起其中一个茶碗,一边吹着凉气一边道,“雪衣,你说是不是?”
“夫人原说要教授工人,我还以为是家里那些造作坊的长工,却原来是想着在石门那里另辟炉灶呢!”雪衣听见玉羊招呼,连忙收敛心神,顺着话头答道,“早知道顾先生是如此知书识礼的俊才,我便一早带夫人过来了,何需在长留城内平白看那些老夫子脸色,受那些个腌臜气!”
“是啊,若是早来此地,哪里还需费那些个周章!”玉羊闻言微微一笑,心里顿时有了答案——自己带雪衣来到长留城内居住,不过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先前声称从未到过西境的雪衣却对长留城周边的情形了如指掌,今日更是在距离庄子还有好几里地的路上便知晓目的地是顾家庄……虽然对心中那个朦胧的影子还不能十分确定,但玉羊对眼前这位“有教无类”顾先生的真实身份,已经有了计较:他应该就是地龙会在西境的分舵舵主之一。
去年秋天景玗获罪之时,休留以身犯险,连夜将玉羊从武运城中带出,当时前来接应的地龙会门人之中,就有至少两名舵主——其中之一是花郁玫,而另一个则因为天色昏暗,外加身穿夜行衣的缘故,玉羊并未看得真切。但刚才甫一见到顾师良时,便觉着有些眼熟,如今顺着雪衣的异常反应寻思开去,却是越来越觉得顾师良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颇为相似……对方是地龙会的高层,这并不能打消玉羊在石门草原上培训工人的念头,相反还生出了几分窃喜:看来接下去石门那里的工人事宜,应该会有人代为筹谋,自己便可以少操几分闲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