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将车上的货物包裹尽都卸下,时辰便已过了晌午。玉羊蹲在日头正盛的院子里,亲自整理清点着从车上搬下来的“宝贝”们——除了那六条帝鱼以外,还有五六箱在南疆时收集到的珍稀作物的植株种籽,并几十种西境并不常见的调味作料……当然,还有那个意外获得的泡菜坛子。
玉羊详细地将这些东西一一分类归纳,最后先将帝鱼放入水缸中,命人将水缸抬入自己暂住的厢房院内;又将调味料全都搬进自己屋中,将作物暂时放置在阴凉处洒水恢复……待忙完了这一切,玉羊才捶着腿站起身来,从雪衣手里接过杯子,将其中的茶水一口饮尽,对院内候命的家仆们道:
“今日初来便叨扰各位,实在是不好意思了,不过今后一段时间内,我可能都要住在这里,所以有些话却是不得不与各位分说明白:我是你们侯爷的未婚妻,往后他的产业,自然也就有我的一半……所以从今以后,这别院内的所有田亩产出,至少都要匀出一半来,按我的吩咐来进行耕种!我带来的这些植株种子,你们都要好生看护,切不可大意懈怠!我传授的采收之法,你们也一定要遵从,不可任性妄为……但凡干得好的,姑娘我自然有赏!若是有不听话乱来的……统统按家法处置!你们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虽然不知道这新来的“乡侯夫人”葫芦里是卖得什么药,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别院里这些家仆们还是懂得的。于是乎当下众人齐声应和,让玉羊过足了一把“拉大旗扯虎皮”的瘾……看来今后真的不能浪费这些个白来的名衔便利,怎么着都要借着景玗的名望与势力,把该做的事情尽快推动起来才行!
到了晚间,玉羊刚张罗着要开饭,却听见门房来报,说是长留城内景府里来了人——玉羊赶紧放下筷子接出门去,却见来得是休留、罗先并几个丫环仆妇。休留已经换上了白麻孝衣,罗先却还是穿着以往的西域锦袍。见着玉羊,罗先倒是显得分外高兴:“还是尼这里好!西兄嫌我帮不上忙,又不懂这里的习俗老是添乱,就把窝给撵出来咯!”
“府内如今人多眼杂,事务琐碎,师父的意思是让罗先师叔到小姐这里来暂避一避,也好互相照应。”休留跟在罗先身后,低着头对玉羊小声解释道,“至于这几个婢仆,是师父怕小姐初来乍到,身边人手不够,让我从家里给带来的。今后她们便都是您的侍从,若有办事不力之处,小姐自行裁断发落便是,不必再回报给府里知晓了。”
“知道啦,替我谢谢他。”见景玗虽然无暇分身,但好歹还记得送来些人手,玉羊被晾了几个月的心也稍稍回暖了一些。见罗先与休留等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玉羊料想两人应该是一路回到长留城后便一直在忙于丧事,还未歇下来好好进过食,于是便招呼着二人一起吃饭。
然而休留却借口景府中还有事要处理,说完话便匆匆离去了。玉羊无奈,只能先让雪衣把罗先招呼到屋内吃饭,自己去厅外安置那几个新来的仆妇——甫一出门,玉羊便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呼唤:“玉羊姐姐,你没事啊?”
玉羊转过头去,只见出声的却是去年前往天下会路上,陪着自己一路打水做饭的小丫头灵芝!一见灵芝出声,站在她身旁的一个中年妇人抬头瞄了玉羊一眼,连忙捂着灵芝的嘴,强行摁着她低头行礼道:“什么姐姐?这便是未来的主母夫人!还不快见过夫人?”
“没事没事,叫姐姐挺好的。”玉羊把灵芝从中年妇人的胳膊中拉出来,牵着她的手欢喜地互相打量——经过了大半年的颠沛流离,灵芝也长高了许多,看起来倒是比半年前要结实了不少。玉羊看着眉眼都忍不住在笑的小丫头,欣然道,“当时事发突然,休留只是给了你们遣散的银两,也没给你们指明去处,你们是怎么逃出京城的呢?”
“你跟休留哥哥刚走,就有人来接我们啦!他们把我们藏在京城的市集里,后来又通过商队和漕船一批一批地送出了京城,一直送到了梁州交界那里,再让我们结伴回去!”灵芝回忆着半年前的惊心往事,一五一十地呈报给玉羊道,“他们说自己是玗少爷的朋友,虽然当时没办法把少爷救出来,但总是要尽力帮衬景家一臂之力……我到前几天才知道,原来那些人便是姐姐……哦不,夫人你的娘家人啊!真的要好好谢谢他们,他们也都好厉害呢!”
“是这样啊?你们没事就好!”通过灵芝的转述,玉羊大致明白了她被休留带出京城以后,城中发生的一切:在他们离开不久,地龙会便派人来接走了被遣散的景家家仆,以防他们被官兵逮捕,从而刑审出某些对景玗不利的内情来。待到事情略略平息后,陆白猿又派人将这些家仆藏在漕运船队之中,分批运出了京城境内,让他们在梁州边境的驿站处集合等候,再一同回返长留城……虽只是偷运出了几十个家仆,但足以见得地龙会行事的缜密妥帖、滴水不漏……这套熟稔的“偷渡流程”,大约也跟他们这十几年来一直从北疆输送遗民回国脱不开干系。
“多谢夫人大恩大德,我们母女如今才得以团聚!”待灵芝说完,她身边的那个中年妇人便要拉着她向玉羊跪下叩头。玉羊连忙将二人拉起来,不知所措道:“别别别!千万别谢我……我也没做什么呀?”
“去年听闻玗少爷在京城里出了事,想着我这不知身在何处的丫头,真是觉着天都要塌了!孩他爹去得早,十多年来便只剩我们娘俩在景府内做活,相依为命……若是没了她,奴婢也只能去投那清水河了!”中年妇人抹着眼泪,硬是对着玉羊拜了三拜,才站起身来道,“奴原是玗少爷院里的浣衣妇,如今便是夫人手底的人……以往不认得夫人,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夫人大人大量,勿怪则个!”
“哦,你是……那个高婶儿啊?”听着妇人这话,玉羊终于想起来了——去年初进景府时,因为三番两次给景玗惹来麻烦,闹得景玗院里的一众下人也对她颇不待见。除了灵芝这小丫头天性质朴,又与自己年纪相仿,故而还能说上几句闲话外,包括灵芝的母亲高氏在内的景家婢仆,当时或多或少都没给过玉羊好脸。
哪曾想两眼一眨,老母鸡变鸭。昔日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丫头,转身就成了新的当家主母!这让领命前来近身伺候的高氏心中不竟充满了忐忑……好在玉羊从来就不是那种将心思放在折腾人上面的女孩,见高氏道了歉,当下也就前事不究,大手一挥便嘱咐别院里原来的家仆们带新来的去歇息安置去了。
偌大的别院里又添了不少人气,玉羊显得十分高兴,在罗先和雪衣的招呼声中,竟是一蹦一跳地回房,嚷嚷着正式开饭。
而在夜幕深处,蹲守在别院外大树上凝视着这一幕的休留,却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玉羊心思单纯,想不到这一层面,故而会把景玗今日的安排视为好意。然而对于跟了景玗六年多的休留而言,这样的安排却是不言而喻的:哪怕今日回城没有赶上老太太于三天前仙逝,景家秘不发丧等待家主回来主持,景玗也不会当即把玉羊迎进府门……暂时将他们安置在别院内,这是早就已经筹备好的安排。
休留心知景玗这么做并非厌弃玉羊,而是不想让玉羊身边的“眼线”获得即刻进入景家内部的机会——虽然因京中大事未定,宋略书和陆白猿无法亲自前来送亲,但玉羊身边陪嫁的婢仆,却都是瞿凤娘指名的人选。虽然已经达成了结盟共识,但多疑乖张如景玗,必不愿就此将景家的一切全都暴露在地龙会的眼皮子底下。老太太的离世不过是多了一重顺理成章的借口,就算一应无事,景玗也会找个由头,以避嫌为名把玉羊打发出城,从而推迟婚礼,静观其变的。
如今从自己院里送来近身婢仆,同样是为了制衡玉羊身边的力量——长留城外的别院曾是景家故宅,这里的家仆原本都是属于老太太一边的“本家派”。如此一来,如今别院里围绕着玉羊身边,竟是有了三股看似表面和睦,实则暗潮汹涌的势力:听命于景玗的高氏母女、从属于地龙会的雪衣等人,以及除了老太太以外便受景家长房一系影响最深的别院旧人。
出于对玉羊的了解,休留心知她根本无力周旋于这三方势力之中,也无心像景玗一样,用三年的时间慢慢扶植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力量,从而化被动为主动,渐渐扭转家中的局势……然而即便如此,休留也心知自己没有权力和立场,提醒玉羊即将发生的一切——自新竹山庄定亲宴以后,她便是景家未来的女主人,也是他的……女主人。
远远眺望着别院内的灯火渐次熄灭,休留如掠空的惊鸟般远逝于夜幕之中……无论知悉还是不知,有备还是无防,长留城内外新的势力变化已然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