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某……”被问及心中最隐幽的念头,景玗身形微微一怔,犹豫道,“当年,宋老前辈在‘御前讲手’上,曾经问过在下相似的问题……景某不若先父,没有睥睨天下的豪情,原本便只想守好西境、守好景家而已……然历炼此劫,却已心知以往打算,实在天真痴愚!然景某并无具体思路,还请两位前辈教我。”
“天龙不雨,则地龙代之!”未及陆白猿答话,宋略书忽然睁开假寐的双眼,望着景玗神情肃然地丢出一句,“你若想要长久守住西境,守住景家,便再不能如先前这般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这……”景玗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宋略书的话语,连带碧鸢先生留下的那封信,已经等于是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指向——眼前的这群人,绝非寻常的武林帮派、江湖游侠,地龙会的个中翘楚,俱是有着经天纬地之能的文武奇才!而这样一群人,却几乎个个都曾蒙冤受屈,无缘施展……这样的一群人究竟会作出怎样的悖逆之举,已经不是常人所能预判得了的。
“……目下我们的打算,是先从戎狄手中夺回北疆三州!”好在陆白猿的初步计划,听起来还不算过于离经叛道,“玄王刚刚重振穆家不久,根基尚不坚牢,所以从你的长留城开始,还更加合适一些……你与唐家的筹谋,我们也略有耳闻,从长远来看,也算是一招妙棋,只是入手还需小心一些,有楚王朱皇在前,朝中难保不会有人盯上你的动静……左右朝廷的封赏不几日便会下达,待有了食邑封爵之后,你便不再只是江湖中人……但愿景家日后能像昭家一样,无论有没有‘四圣’之位,皆可号令武林,所向靡服!”
景玗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越听越觉得遍体生寒——自己跟唐无枭对西境未来新据点的规划,是连慕容栩都不曾告知的!可陆白猿却能打听到这一层消息,足以证明地龙会的线人埋得有多深多广……景玗已经不敢想象为了威逼利诱自己就范,对方先前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动作,然而如今看来,慕容栩说得倒是没错:与地龙会合作扳倒楚王,是营救自己的唯一办法;而与玉羊成亲,建立联盟从而打消地龙会对他的疑虑,也是目下搭救自己的唯一办法。
然而不知为何,在庞大无垠的恐惧与压力面前,景玗竟感到心中有一丝莫名的期许:在经历了这一场飞来横祸之后,有些想法已经在悄然改变了。他不再相信一些东西,不再轻信手中刀和周身毒药暗器能带来的所谓安全感……于懵懂间,他竟觉得眼前的二人也并非痴妄的狂徒,而是某种可以指引他走得更远更久的力量……如今的他,的确非常想要这种能够把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百年大计,不在一时,景大人可以回去慢慢考虑。”见景玗低头沉默,陆白猿倒也并不勉强,挥了挥手便示意他可以先行离去,“今后无论内外功法、经营之道、时局大势……凡有疑虑不决之处,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们相商!老朽虽有强人所难之处,但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景家亦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名门望族,没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的。”
“多谢前辈谅解!”景玗闻言,恭敬行了一礼后正待转身离去,却听见身后传来宋略书的一声低喝:
“站住!一事归一事,如今两家虽已达成结盟意向,但那丫头……却是我真心实意收下的义女,不要忘了这回事!”
“……景某不敢!”景玗脚步一颤堪堪站下,回身对着宋略书一躬到底,郑重答道。
如陆白猿承诺的一般,一个多月以后,景玗便有了“定西侯”的封爵。虽是只有三乡二百户的乡侯,但毕竟已是鱼龙有别,不再作等闲草莽视之,亦是江湖中人少有的荣宠。待封爵之礼酬谢完毕,景玗一行便再也没有继续逗留京中的理由,随即便打点启程,辞别陆白猿与瞿凤娘等人,向西回返长留城而去。
曾文观辞官回乡的消息,却是让陆白猿和宋略书消沉低迷了好一阵子,但到了临行前,两人和瞿凤娘还是给玉羊置办了不薄的嫁妆。宋略书放心不下,竟是骑马随同,自京城一路护送到了豫州与梁州边界,才堪堪拨马返回。
进入梁州境内,景色便与先前颇为不同。玉羊身着华服靠在软垫上,任由颠簸的马车将自己带向长留城,却是一路无话。坐在对面的景合玥瞅着她的模样,有点于心不忍道:
“你到底是咋想的啊?普天之下哪有你这样的新娘子?能嫁给心仪之人还天天这么一副候刑似的丧气脸!还是说怕他对你不好?玗哥哥虽然脾气是臭了点,但对家里人也还是说得过去的,他真护短起来那劲儿你也不是没见识过……”
“我知道,他不会待我不好,可是……”玉羊恹恹地靠在车窗旁,话说到一半却又改了口,“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担心啥?”景合玥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家里的规矩你也知道啊,如今他蝉联‘四圣’,又得了封爵,家里今后肯定是他说了算的!便是奶奶有意见,最多也不过是念叨两句,当耳旁风就是了……其实奶奶还挺喜欢你的,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在嘛……”
望着喋喋不休想要开解自己的景合玥,玉羊无奈地笑了笑,转回头看向窗外,并不答话——如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景合玥同样无法理解自己的怅然与惶惑:如果命运决定自己真的要嫁给景玗,那么属于她的自由时光,便仅止于回到长留城之前的这一段归途了。
穿越到昆吾国内将近一年,玉羊已经深知这里的女性一生面对的将是怎样的生活:虽说这里没有禁止女子习武、识字、学艺、上街的种种儒家陋习,但也并非男女平等的世外桃源。昆吾国同样是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的文明古国,因为土地继承、流转与生产之间的关系,这里同样有着轻蔑女性、歧视女性的传统。
即便是瞿凤娘、景老太太这样的女中豪杰,也只能要么在青楼曲场中扬名立业,要么在深宅大院中垂帘听政。景合玥如今还能保持着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女儿模样,不过是因为上承景老太太庇护,中得父母宠爱,下有景玗、慕容栩及弟弟景合琪尽力维护的结果,但并不意味着所有昆吾国内的女孩儿,都是能像她这般天生好命的。
然而就算是景合玥这般含着银匙降生的女孩子,一旦成亲之后,可以预想的最好结果,也不过是与景老太太一样的境地——昆吾国没有女子从军、考学、为官的传统,如是便为所有女子的未来盖上了一层透明的天花板。这里的大部分女子,和彼世历史中描述的一样,在人生的大半时间里,也只能在相夫教子、打理内宅中磋磨时光。
玉羊在长留城、京师和天虞城中辗转过了大半年,已然了解了昆吾国内各行各业民风生态的种种特征:相比农业、工业与考学从军等“正途”,昆吾国境内的商业环境对于性别的限制还略显宽松,无论是在长留城、武运城还是天虞城,市集街道上随处可见有女子打理经营的门面。玉羊不会武功,注定不能像景合玥、花郁玫一样去追逐游侠之梦,但并不意味着她就不能在这大千世界中占得一隅小小空间,并用心开辟出属于她自己的饮食天下。
可是一旦仓促成亲之后,这一切尚未成型的念头便只能全然打消了。景家虽是武林世家,没有官宦家族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但也绝对不会允许家主夫人出去抛头露面经营饭馆,更何况景玗如今已经有了爵位——乡侯夫人在饭店里开门掌勺?开玩笑!且不说景家态度,以昆吾国当今国民的觉悟水准,怕是流言蜚语都能将玉羊活活压死。
面对着还未开始便已夭折的梦想,玉羊忽然觉得连景玗喜不喜欢自己都已经不算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了……更郁闷的是,这一切都无法向他人诉说——若是嫁个穷困潦倒身无长物的丑八怪,那逃婚可能还情有可原,可是要嫁的人是景玗,是执掌昆吾国西境武林的“白帝”,是定西侯……就连玉羊自己都纠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地抵达了长留城,然而刚到门外,绵延一路的车队忽然停了下来。玉羊正有些犯困,听见车外人声喧哗,便下意识地撩开车窗挂帘,朝外望了一眼——只见车队前面似是有人拦住了景玗的马头,低声说了些什么,景玗闻言神色骤变,转身让休留调转马头通知后队,自己则一马当先带着慕容栩等几名亲随朝着城门内冲去……玉羊正纳闷发生了什么事,却见休留已经来到了马车旁,下马掀开车帘对景合玥道:
“玥小姐请速跟前队一起进城!刚才长房家的管事来报:老太太她……已经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