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羊满脑子胡思乱想所带来的凝重表情,却让在座众人以为她正在试图回忆起什么。见玉羊的神情越来越苦恼,慕容栩连忙出声,替她解围道:
“玉羊妹妹,你也不必勉强自己,我且问你一句:当时你在荆州境内,念给我们听的那首《苦雨行》,可是你爹爹教给你的?”
“唔……嗯!”玉羊虽然不知道慕容栩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但却明白对方绝不会有意为难她,当下便明确点头道。慕容栩闻言,便字正腔圆、行云流水地将《苦雨行》原词当众背诵了一遍,待最后一句念罢,才转头对陆白猿道:
“敢问陆老前辈,这位宗前辈先前……是否有过吏员经历?”
“的确如此。”陆白猿还沉浸在刚才这首诗词凄苦深沉的气氛之中,闻听慕容栩问话,这才抬头道,“宗兄在与我等结交之前,的确担任过司农吏,但因为荒年因开仓赈灾一事与上峰交恶,这才不得已辞官而去……”
“那就对了,必不会有错!”慕容栩一边如是说着,一边慨然起身,伸手微微一推玉羊背脊,示意她挺胸抬头,这才对屋内众人宣告道,“此词文风虽不古雅娟丽,却足以洞见作者对于百姓罹难的悲苦之心,这绝对不是没有亲身经历之人能够描写出来的……综合两位前辈先前所说之事,此词的作者必是宗老前辈无疑!之前我听玉羊妹妹说起过,她父亲在教授她这首词的同时,有提起这是一位当地小吏所作……这便应该是宗老前辈长年避乱,为了隐瞒身份所做的托辞!否则何至于有面对亲生之女,都不愿承认自己词作的道理呢?”
不愧是慕容栩,说得简直句句在理!玉羊虽然还没有完全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已经明白慕容栩是在把她往“应小姐”的身份上附和,并且已经快形成板上钉钉的“真相”。己方队友如此卖力,玉羊自然不能辜负厚望,当下微微红了眼角,呐呐道:
“我好像……想起来了一点——以前爹爹教我烹鱼时,总嫌弃家乡的鱼土腥气重,即便用浓油赤酱烹调也不怎么好吃……他还说,只有青龙湖的鱼……才是最新鲜、最美味的……”
这福至心灵的一句话,顿时让陆白猿和宋略书都陷入了沉默。屋内众人大眼瞪小眼地足足僵持了有一刻来钟,宋略书才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着玉羊,闷声道:
“罢了,许是天可怜见,让宗兄有这一脉香火遗留人间……老朽之前已经犯下一次大错,如今便无论如何,不能再错过第二次!丫头,你听我说,我与汝父曾经情同手足,天地同鉴,义结金兰……如今你无依无靠,我亦无儿无女,你可愿叫我一声义父,往后为我奉孝送终?”
玉羊微微抬头,却不敢看宋略书的双眼。撒谎的滋味并不怎么好受,但如今木已成舟,只能骑驴看唱本边走边瞧。闻听宋略书如是提议,又回忆起除夕时收到的那个红包,玉羊心知他已经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了自家晚辈,于是便顺水推舟,轻轻叫了声:
“义……义父?”
“好丫头!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宋略书的女儿!”听到玉羊改口,宋略书顿时红了双眼,张开双臂似是想抱一下眼前的女孩,可犹豫了半晌,却还是改为单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今后若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为难,尽可与为父商量!只要老朽活着,天下便再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手指……若有人敢欺你伤你,为父便叫他知道筋骨寸断是什么滋味!”
听罢宋略书如此宣告,慕容栩同情地瞥了景玗一眼,又接着与陆白猿搭台唱戏道:“虽说宗老前辈遭遇不幸,但今日宋老前辈得收义女,也算是一件喜事;玉羊在英山瀑布中被我师弟搭救,也算是一桩善缘……之后又因她而起,令宋老前辈在御前讲手上仗义出手,留我师弟一条生路,更是善上加善……如今我等与地龙会的诸位共度劫波,也算是生死之交,不若便以今日之喜为由,今晚在此治席,好生庆贺一番如何?”
“好说!治席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毕竟老朽才是此地的东道主!”陆白猿的神情看起来也释然了不少,当下大手一挥,吩咐身后的门人庄客去通知准备酒菜。可还没等众人来得及起身对宋略书与玉羊道贺,却见陆白猿又摆了摆手,面对景玗,嘿然一笑道,“先别忙着贺喜,今日之事,不过才了了一半——景大人不至于认为老朽如是肺腑陈情,是为了给你们消遣讲故事吧?”
“……敢问老前辈有何吩咐?”景玗早就料到陆白猿盛情相邀不会是什么白吃的午餐,但却没料到对方会连一顿饭的虚情假意都等不及,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见招拆招。宋略书见他仍旧是一副冥顽不灵、将装傻坚持到底的模样,心中顿时来气,回到座位上冷哼一声,拖长了声调道:“景大人不会以为……老朽当时担着山海般干系保你,只是一声谢就可以算过的吧?”
“景某不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老前辈尽管开口,即便要在下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景玗心知宋略书不似陆白猿那般宽宏容人,当下便先将体面话做了个铺陈,随后才补充道,“只是景某内伤初愈,如今还动弹不得,可否请老前辈宽限些许时日,待改日大好,再从长计议不迟?”
“不妨事,我们要安排的事情,无需白帝亲力亲为,只要景大人你一句明话即可。”陆白猿没打算让景玗急需拖延下去,当即便把话头挑明道,“如今你已知道我会中底细,也了然了我等出身与获罪的经过,今时今日若再没句准话,老朽几个断不敢再高卧安歇……如今楚王已倒,景大人首告有功,老朽已安排了相关人等,准备为你请封……今后是富贵安泰荣归故里,还是留在我这山庄里做个清静闲人……景大人,便请你即刻定夺!”
虽然在御前讲手时出手相帮只是权宜之计,但为了救出景玗,地龙会在南疆与朝廷中都已倾尽了全力。这番投资,绝无可能不求回报,这是景玗明知的道理。但地龙会毕竟不是一艘太平船,其中波云诡谲,即便如景玗这般常年在江湖混迹,亦感到凶险无比……要不要带着景家老小百十号人一起上这么一条贼船,是自打醒来后便一直在困扰景玗的问题,他已经让休留送了信鸽回去,想等待景老太太回信后再做定夺,却不料陆白猿并不给予他考虑的时间,已然是将自己逼到了绝处。
景玗微微转头,向慕容栩递了个眼色,却见慕容栩正摇着铁扇暗自沉吟,心知对方已经做出了选择,无法多做指望。正踌躇时,却听闻宋略书又是一声冷笑,语气森然道:“景大人是去是留,老朽倒是并不在意,只是尚有一事未明:如今玉羊丫头已是我的义女,若叫她再留在贵府上当个灶房丫鬟,恐怕不太合适吧?”
“……是景某唐突了小姐,当时作如此安排,只是权宜之计,并未存逼良为奴之心,还望老前辈明鉴!”景玗听着宋略书的语气,只觉着六年前被打断过的肋骨都在隐隐作痛,当下躬身赔罪道,“今日既已得知前情,自当明珠奉还,再不会有冒犯之举,还望老前辈宽恕景某有眼无珠,前事不究!”
“是啊,你是有眼无珠,只可惜这屋里瞎了的却不独你一个!”宋略书磕了磕牙,没再搭理景玗,转头向玉羊问话道,“丫头,今后我就是你的父亲,陆伯伯便是你的伯父,这新竹山庄并地龙会所有你看得上的产业,今后尽都可听你差遣!你可愿随我等长居此地,读书习武,执掌大业?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啥?原来认个爹还能附赠这么厚的见面礼?我是不是马上就可以苦尽甘来升职加薪担任CEO走上人生巅峰了?玉羊闻言双眼亮得几乎要冒光,一个“好”字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却被慕容栩一铁扇及时敲回了肚子里:“玉羊妹妹,你可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