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行了不过四五十里,路边便有庄客来迎——陆白猿的新竹山庄位于两座小丘陵之间的溪谷中,四下里绿竹环绕,清泉抱石,鸟鸣啁啾,风声簌簌……竟是个格外风雅怡人的幽静所在。待进得庄门,早有庄客门人将沿途石道洒扫干净,将一行车马径直引进了位于山庄一隅的一间独立小院中:小院白墙黑瓦,苍松翠苔,分为前后两进,中间有影壁相隔,门前有柳荫掩映,屋后便是俊秀山色,景色十分优美。
“真没想到,京城附近竟然还有这样的去处!”即便挑剔如景玗,待进了小院房门后也是由衷赞叹。众人将车马引至院内,卸下行李,开始自行安排房间……待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后,陆白猿才乘坐车马姗姗来迟,径往门内探望景玗。
“乡野陋舍,不知景大人可住得惯否?”陆白猿笑意盈盈地大步走进院内,身后竟还跟着宋略书与瞿凤娘,景玗与慕容栩彼时正在堂前整理随身药物,闻声连忙起身整衣,快步出门迎接。
“不知陆老前辈前来,有失远迎,万望赎罪!”景玗与慕容栩一前一后迎出门外,对着陆白猿便是躬身一礼,“未曾想到老前辈竟以如此宽净雅舍收容我等,实是受之有愧。先前的救命之恩尚未清偿,如今却又叨扰若此,却是叫景某……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无妨,这院子本就是我们为了一位老友所建,如今他无缘前来,便留你们暂歇,也是缘分一场。”陆白猿听出景玗话中有话,当下也不避讳,引着众人走进厅中坐下,将瞿凤娘引荐于景玗。两人见过,各自致礼。瞿凤娘抬眼打量了景玗一番,似是在暗自揣摩,末了忽然没头没脑地递出一句:
“景大人幼时,可是在玉山脚下白氐村落中待过?”
“正是。”景玗闻言也是一愣,“敢问大娘子……可是哪里的故人?”
“既如此,景大人是否识得此物?”瞿凤娘闻言并不回答,反而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递给景玗道。景玗满腹狐疑地接过,可乍看玉笛时竟意外觉得眼熟——手中的玉笛不过一指粗细,二尺长短,笛尾缠绕着翠色丝绦,伸手摩挲,便隐约感觉笛身上有些硌手,待细看时,却见笛身下方阴刻着一只飘逸的飞鸟,底下还有一个细瘦凌厉的“翎”字。
“这是……”景玗正在回忆到底是在何处见过这支玉笛,身后的慕容栩却已经脱口而出,“这不是碧鸢先生的笛子吗?”
“没错!”一经点醒,景玗也随之想起了玉笛的出处,随即抬头望向瞿凤娘,“您是……”
“碧鸢先生瞿青翎,正是先父。”瞿凤娘的一句话,便让景玗和慕容栩都愣在当场,“而先父正是地龙会的创始人。”
“这么说,您才是……”慕容栩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连忙求证道。一旁的陆白猿捻须颔首,证实了慕容栩的猜测:“没错,事实上,大娘子才是我地龙一会的真正门主。寻常处事时各地门人虽以老朽为尊,但实际调遣各个舵主运筹帷幄的,还是大娘子。”
“见过师姐!”景玗与慕容栩闻言,连忙振衣起身,朝着瞿凤娘郑重行礼。碧鸢先生虽只是二人的蒙师,但讲述经典时那些精妙的论赋与博大的见解,让二人于至今回忆之时依然言犹在耳。两人虽然自幼生长在异族他乡,但对于昆吾境内的先进文化却并不陌生,甚至相比国中的普通私塾,两人的文辞造诣与风雅趣味还尤胜一筹,这便全然是要归功于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碧鸢先生所赐的。
“十数年不知恩师行迹,如今终于得悉,却已然仙去了么……”景玗手握玉笛,心中不竟有些凄然。母亲早逝,父亲又时常出门远游,每当追思自己的童年记忆,竟有一多半是在碧鸢先生身边度过的,相比生父景天罡与师父独孤陌,蒙师碧鸢先生才是梦回儿时最慈和亲近的存在,如今一别十一年,音容教诲犹记耳畔,却不想猝然得知的便是先生已经辞世的消息,不由得二人不叹息无常,心生感旧之哀。
“……二位师弟也不必过于伤怀,先父是为了大义献身,故而辞世之际并无遗憾。”瞿凤娘抬袖拭了拭眼角的水汽,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敛容说道,“二位师弟既然认得先父遗物,便是我等所要寻找的人无疑——这里有先父遗下的一封书信,曾点明一定要亲手交予你们,如今既然已经见到正主,便请览信一观。”
景玗将玉笛交还给瞿凤娘,又从对方手中接过一纸信封,挑开封漆,取出厚厚一叠信笺——信纸上俨然是与玉笛上走势相仿的凌厉字体,信字如下:
“景玗、慕容栩亲启:”
“此去经年,春来夏往,不知寒暑几何。然虽阔别已久,思及二徒,挂念之情不减当年。虽为蒙师,亦情同父子,不知你二人是否无恙,于弯月城中食宿起居,可否习常?于独孤陌门下习艺学武,有无精进?山高水长,不知重逢何日,然惦念之心无关岁月,唯祈二徒思忆当年秉烛夜读之乐、吟咏比赋之兴,不至漠然相忘……”
“……为师素知你二人聪慧异常,将来无论文武智谋,必有大成。然为师亦无法时时相随,与你二人指点迷津,规划通途……为师一生所求,不过‘公义’二字!遥想当年孤愤,为此二字不惜一腔血勇,以致功名全抵,家破人亡,幸遇天罡兄仗义出手,才得以苟全性命……而今天罡兄辞世,你二人已入独孤陌门下,为师再无挂碍,山海血仇,不可不偿!故为师此去昆吾,必是虎狼环伺、刀光剑影之途……无缘扶持二徒成才立业,实为一憾,万望恕谅……”
“……如今昆吾北境故土,为戎狄蹂躏,生民凋蔽,凄惨至极,无力言述……而朝廷苟安一隅,天子奢靡无度,重文抑武,君相离心,无有远谋。南渡之民北望而不可返,北遗之民南哭而不可得,天下至悲,不若于此……是故为师除了却一己私仇之外,亦不可不念苍生多艰,此为筹建‘地龙会’之本意……”
“……你二人将来若回归本国,有缘重逢,或可体谅为师拳拳之心。若无缘得见,则信物亲笔在此,为师恳请,望二徒能够念及昔日之谊,并体察黎民凄苦,助我等同门一臂之力……天龙不雨,则地龙代之!为师以一介狂生之痴妄,汇合天下英杰,共创此会,若能得见天下归一,百姓安居,便无他愿……”
待将长长的一封亲笔信看完,景玗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与其说这是一封来不及寄出的叙旧之信,不如说是一封托孤的遗书——只不过托的不是人,而是瞿青翎亲手创立的地龙会,是他统和昆吾南北,驱逐戎狄、庇佑苍生的未竟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