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事,老朽只是想来找个能说上几句闲话的小友,如此而已。”宋略书拿着酒杯,从景玗的壶中分一口酒,一边抿着一边招呼景玗在身旁坐下,“你莫多心,我已许久不曾在人前伸手了,今日也不会……我只是有些话想找你打听打听,平日里俗务缠身,机会不多,万望白帝小友莫要推辞。”
景玗心中稳了稳,拿起酒壶为宋略书斟满一杯后,才低声道:“敢问老前辈想问什么话?”
“你对当今朝纲,有何看法?”宋略书眼神一凛,沉声发问。
“……前辈何出此问。”景玗略顿了顿,强行抑制住想要借故离席的冲动,装出一副懵懂的模样,向宋略书举杯乞怜道,“景某是江湖中人,向来不通朝纲之事,还望前辈不要为难景某,若之前有唐突冒犯之处,还望老前辈多多包涵则个。”
“呵呵,‘白帝’啊,你便是这一点最不像你那父亲,叫人生疑。”宋略书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长叹一气,低声道,“天罡兄也是极有担当极有城府的汉子,但却非常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除了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旁的事从不曲意奉承,自贬身价……你既是他独子,却为何连心气都不敢有些许袒露呢?”
一席话说得景玗霎时哑口无言,宋略书也不看他,接着自斟一杯,接着道:“只怕你偏安一隅独守一家的大梦也做不了多久了……今次比武场上全无败绩,看似风光,但场外的首尾……你怕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吧?”
“请老前辈指点!”景玗听出宋略书话里有话,连忙又躬身一礼,追问道。
“没什么指点的,只是最近……你西边那儿是否多了些乱子?”宋略书转头瞥了景玗一眼,微笑道,“莫要再打诳语,老朽这话,只问一遍。”
“……大的乱子,确实没有,只是在赶来赴会之前,与石脆山中灭了一伙流寇而已。”景玗思忖片刻,低声将半个月前发生的种种怪象简要叙述了一遍,“说是从西南边的鄢城与鄀城迁徙来的流民,似乎沿途袭击过不少商旅……如今我府中还收留了一个厨娘,便是当时在山中遇袭,侥幸逃生的。”
“厨娘?可是上次我在沐恩楼里遇上的那个?”宋略书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直面景玗,正色道,“她姓什么?”
“似乎是姓应……”景玗话未说完,宋略书脸色骤然大变,他不顾身处宴席,忽然一把扯住景玗衣襟厉声道:“她姓应?名叫什么?可曾说过她是从哪里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前辈,请容景某慢慢道来……”景玗正急着想从宋略书手中挣脱,忽然船厅内响起一阵骚动,恰好把宋略书的迭声喝问给掩了过去。一个洪亮的声音穿过水面直抵人群:“新任‘白帝’景大人何在?”
听到有人招呼自己,景玗连忙站起身来,就势从宋略书手中拽出衣襟,从席间迈了出去。宋略书见此刻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好闷闷地哼了一声,起身对景玗道:“你且去办你的事,老朽还在这里等你——若那姑娘还在你府中,宴罢便带我去见她!”
景玗还来不及回答,早有眼尖的官员将他牵出人群——来者原来是楚王,只见他带着一名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乘坐小舟从临水殿外向船厅驶来,还未抵达船前便大笑着拱起手来:“列位大人,诸位英雄,多有打搅了!在楼上看得实在是不过瘾,且让本王也来凑个热闹,沾些英雄豪情!”
“王爷说的是什么话,分明是我等何其有幸,得以沾些王爷的贵气啊!”“朱皇”明载物与楚王的联姻关系天下皆知,见楚王前来,明载物立即佯作热情,牵着景玗来到船舷边缘,站到人群前排,对楚王躬身行礼道,“不知王爷前来寻景大人,所为何事?”
“哈哈,没什么大事,左不过是为我这顽皮小儿,引他来见识见识真英雄罢了。”楚王在内侍的搀扶下顺利登船,一边与明载物寒暄着,一边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那名白衣少年站到身边来,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幼子姒昣,平日里也喜欢舞刀弄棒,演习拳脚。天下英雄间,他最慕景大人年少英杰,在家跟我提过多次想要结交……今天机会难得,我便带他同来赴这‘御前讲手’,好向景大人讨教一二……昣儿,还不快向景大人,明伯父见礼?”
“姒昣见过景大人,明伯父!”那白衣少年听罢,赶忙向景玗和明载物躬身一礼。景玗随即还礼,抬头间着意打量了面前的楚王父子一眼——楚王身穿一套黑色吉服,身上略带酒气,神态看起来却是十分乘兴;而那名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模样看起来虽然腼腆敦厚,但躬身行礼时瞬间的眸光却漏出些许狡黠……景玗心中暗道来者不善,但楚王贵为皇叔,自己严格来说只是一介草民,自然没有不从之理,当下便一边自谦一边思考着该如何全身而退起来。
“那个……姒昣仰慕景家刀法已久,刚才在宝津楼上见识景大人舞刀,更是钦佩不已,所以才恳请父王带我来一睹真容……姒昣斗胆,想请景大人指教一二,以窥景家刀法真诀!”那楚王幼子一礼作罢,忽然又是一躬到底,向景玗提出了切磋交手的请求。景玗心知不妙,正想婉言谢绝,不料楚王当即在旁补充道:“小儿久慕景大人武技精湛,本王可以作证。今日机会难得,还望景大人不要推脱,略指教一二便是——来人啊,奉木刀上来!”
楚王一声令下,自有内侍奉了两把同样贴有银箔的木刀走上前来,递与景玗及楚王公子姒昣。景玗无法推脱,只得检查过木刀并无异样后登上舞台,眼看着对首的姒昣已经摆出了比武的架势,景玗叹一口气,正色道:“那就以十招为限,点到即止,请公子小心!”
“景大人莫要留手藏私才是!” 姒昣眉峰一挑吐出一句,手中木刀已经携风而来,直指景玗当胸。景玗旋身让过,反手以木刀抵住对方斜劈而来的刀势,顺势一推将对方送了出去,同时口中喊道:“一招!”
那姒昣见一击不中,转身大喝一声,便又是抡圆了一刀横劈而来——这楚王小公子的确有些武学功底,出刀起式也颇有章法,乍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威风气魄,但毕竟技艺不精,招式间多的是粗浅破绽,算不得难缠对手。景玗与之过了三四招,已然明了他的武功深浅,只是以刀脊拨开对手劈来的刀锋,并转手将对方推开,始终不令其近身……转眼十招已过,景玗收刀拱手,向姒昣行礼道:“小公子武艺精湛,十招内景某亦是堪堪能够应付,还请公子下台一叙,把酒畅怀,岂不快哉?”
“还未分出胜负,急什么把酒畅怀!”未等景玗礼毕,姒昣的刀已经再一次劈到面前!这一回姒昣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手中刀舞得比先前更加凌厉决绝,隐约间竟是带了股子杀气。景玗一惊,连忙从行礼拱手架势强行出刀,架住姒昣劈来的三四下猛攻……然而就在景玗准备变招应对之际,忽然小腿一痛,似是被什么暗器击中。低头看去,脚下提溜打转的,分明是一颗小小的梅核。
可就在景玗吃疼分心的瞬间,姒昣的木刀已经劈面而来,朝着景玗头顶破风而下。景玗长刀落势被逼无奈,只好扬起没拿刀的左掌迎上姒昣的手臂,想挡上一挡……可就在手掌接触到对手胳膊的一瞬间,姒昣忽然“啊呀”一声,捂着胳膊便向后倒去,在舞台上打着滚呼疼不已。楚王一见大惊失色,三两步跨上台来,扶起儿子一把撸下他的衣袖——只见姒昣右臂上分明插着根细长的银针,而在银针与肌肤相触的地方,一朵朵熟悉的“紫花”正沿着肌理血脉,渐渐在皮肤上绽放开来……
“这是……”在对手倒地时景玗已知中计,然而当他看到姒昣手腕上那熟悉的毒发痕迹后,脑中还是“轰”的一声,暂停了一切思考——这种毒是慕容栩为应对“天下会”才特意从师父库中请出的,之前从未在昆吾国境内见过有相似的毒药出现,如今现世还不到一个月,怎么会落入楚王手中?
“景玗,你竟狠毒若此!”未等景玗出声辩解,楚王已经先声夺人道,“小儿不过仰慕你家刀法,兴头上来想与你多过几招,未曾想你一招不敌,便下此杀手!你好狠的用心!”
“王爷,景某不敢……”“景玗,你以下犯上毒伤皇亲,好大的胆子!”景玗自辩的声音霎时就被一个更加洪亮愤怒的吼声盖过。众人回头,只见“朱皇”明载物已经携着“青君”柳相徭踏上台来。明载物双手握拳,怒目圆睁,似是动了真火,“天子赐宴,你竟敢私带凶器,还殴伤王爷公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今日我等便收拾了你这妖胎恶逆,以昭武林正法、天家威仪!”
未等景玗再有动作,明载物与柳相徭已经双双出手,拳脚如电直扑景玗——剧变来得太过突然,席间的大部分人都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连“玄王”穆向炎也是看到“朱皇”与“青君”联手出招之后才反应过来,起身想要阻止,却已经鞭长莫及……
然而就在明载物拳风即将扫到景玗面门前的那一瞬,一道琥珀色的弧光忽然窜上舞台,从景玗眉眼前如白虹般掠过,正擦着“朱皇”衣袖落下,在舞台上溅起一片珠碎……原来竟是一道酒液凝成的“酒箭”——明载物受惊急退,衣袖上赫然多了一道豁口。柳相徭出招慢他半步,见状也是强行收势,退到明载物身后四顾怒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