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玉羊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知道她心思的休留却是五味杂陈——这一日景玗偶尔路过大门,见玉羊又坐在驿馆门前的台阶上傻笑,当下不竟皱了皱眉,对休留道:“这丫头最近看着有些不太对劲……她平日里跟你说话还多些,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或者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跟我说起?”
“呃……记忆似乎并没有恢复的样子,但是……她的确有跟我说过今后的打算。”休留抹了抹鼻尖,在脑内组织着言语,思索该如何将玉羊的想法较为婉转地传达给景玗,“她之前说……若是一直找不到家人的话,将来想开一家饭店作为营生,也好自给自足,不必一辈子仰赖我们……因为有了这个想法,所以她对京城里的酒店手艺,也是颇为向往……”
“开饭馆吗?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出乎休留的预料,对于玉羊表露出去意的想法,景玗并没有表示出否决的态度,“说起来,自打我们这次进京,似乎也还没怎么品尝过这京城里的菜式吧?你去通知一下那丫头,今天中午不必准备饭菜了,一会儿到慕容栩房间里集合,我们今儿出去打尖。”
“啊?好……”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复,休留只得依照吩咐,独自前去通知了玉羊。待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慕容栩屋里时,这才明白景玗那句“到慕容栩房间里集合”是什么意思——已经在屋里的罗先景合玥景合琪已经换好了行头,不大的房间内一时间花枝招展珠光闪烁,简直让人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搁。
三人的打扮风格都是胡人装束,景合玥裹着一身莲花色头巾兼丝绣长袍,一双杏目在慕容栩手中被粉黛和花钿笼成了面纱下的墨色珍珠,看起来愈发娇媚动人;景合琪则是一身胡人骑师的装扮,在假须与眉黛的映衬下摆脱了些少年稚气,相反则有了些挺拔英武之风;至于罗先,本身长相便是出众,在慕容栩巧手改造下已经俨然是个胡人王庭的少年贵族,宽大的绣金白色长袍遮掩了身上的四条蛇侍,也掩去了罗先平日里略显羞怯的青涩神态。
“哎呀你们俩可来了!快点快点,一起打扮完了才能出去吃饭,这都快巳时二刻了,再不抓紧可就抢不着名饭店里的好位置啦”玉羊和休留正张着嘴打量着焕然一新的罗先等三人,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已经是一身妖艳胡姬打扮的慕容栩拉着伪装成胡人老者模样的景玗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前者放下妆匣箱便拉过玉羊坐在了面前的椅子上,“让我想想,这个要怎么发挥呢……嗯……俏丽的胡娃女仆怎么样?”
“等下……为什么……”眼瞅着被一抹白色卷须盖掉大半张脸的“老年版”景玗,玉羊求救似地打断询问道,“为什么我们只是出去吃个饭,却要集体易容换衣服啊?”
“……因为我也要出门的缘故,卫冕‘白帝’以后在城中贸然行走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交际牵扯,我不想自找麻烦。”景玗伸手揉了揉被画上斑驳细纹的额头,似乎有些懊悔自己先前的决定,“所以我就让他想法子替我掩饰一下,没想到他竟一时兴起,非要全体换装才乐意出门……罢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快些完工吧。”
不多时主仆七人已经打扮妥当,由胡人车夫打扮的休留在大门外备下了车马,一行人便轻车简从优哉游哉地往城中去了。都亭西驿原本就是官府用来招待西域使节的馆舍,故而有胡人出入也无甚稀奇,但由于慕容栩伪装的胡姬美人实在是太过高挑惹眼,故而一行人在驿馆门外上车出发时,还是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说到京城内城中酒肆饭庄最集中的地方,莫过于东门附近的马行街莫属,而在马行街一带最有名的饭店,则要数位于街口东边第一家,独有着彩绘飞檐的百年老店“沐恩楼”。京城中无人不知这“沐恩楼”的初代掌柜,原本是宫中赫赫有名的御厨,后因老退职,离了宫廷却另沐皇恩,得以在这马行街最显眼的位置上开了家酒楼,以便他教化子孙,传承手艺。
如今的“沐恩楼”虽然已经换了三四任当家人,但依然是承接皇亲国戚外食私宴最多的酒楼之一。就连酒店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沐恩楼”三个大字,相传也为皇家御赐,不可谓不是久负盛名。
一行人在沐恩楼门前下了车,自有酒店的伙计小厮上前招揽,径自安顿了车马而去。七人进入酒楼内,此刻虽然还未到午膳时分人最多的时候,但酒楼内外三层内已经被食客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是座无虚席。景玗原本想要个隔开的雅间,却实在等不到空闲,不得已只能找了张二楼角落里的大圆桌坐了。
玉羊难得有机会能见识到京城内真正大饭店的菜式,自打进楼以后双眼便逐一扫过各桌菜色,在人头攒动的酒楼内好几次险些跟丢众人,亏得休留时时留意才没把她落下。甫一落座,玉羊便再也忍不住好奇,向上前来招呼看菜的小二询问道:“店家店家,你们这里的招牌菜式都有哪些啊?”
“诶哟几位爷几位娘子一看就是远道而来,进了咱沐恩楼那真是有眼光!这位小娘子您有所不知,说到咱沐恩楼的招牌菜,那可是报上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报的完。”听着有人询问店里的招牌菜,店小二顿时来了精神,一边竖着大拇指一边报起了菜名“且不说那当年就连天子太后都赞不绝口的雪花糕百果糕玉带糕十景点心,单就是这鸡鸭鱼肉的硬菜,本店的招牌那就有蒸鹿尾炮乳猪渍牛脯煨鹩鹑烤雁背卤鹅掌细羊羹脍鲥鱼二法刀鱼……不过今儿个有些不巧,这季节刀鱼是真吃不上,鹿肉最近点的人多,也早就供不应求,爷几位看着要不要弄只炮乳猪先……”
“诶,得得得!”眼看着小二口若悬河说着没完,玉羊连忙出声打断了他的王婆卖瓜,“来你们沐恩楼自然是要图个稀罕,有没有那些材料比较常见,味道又鲜美的功夫菜?若有的话,能不能再给我们介绍下菜的材料作法?”
“我说这位小娘子,功夫菜咱们这儿自然是惯常有的,可您打听这材料作法……”玉羊直白的打探果然令店小二起了疑心,慕容栩在旁听得话风不对,连忙掩着面纱轻笑一声插话道:“则位店家小哥,窝们是久慕昆吾国丰富灿烂滴美食文化,所以特地千里迢迢从西域过来领略一番的……则位姑凉是窝们家老爷从尼们昆吾国买下的厨娘,窝们马上就要回去西域唠,所以老爷便让她出来领教领教尼们昆吾国京城里最好厨师的手艺,将来回切也好能再吃上这昆吾国的美食……我们都是胡人,胡人在昆吾京城里是没法置业滴,所以尼若是知道些菜色,麻烦就教教窝们滴则个小厨娘,不然窝们想吃一趟昆吾美食,还要辛辛苦苦跑上大半年才能过来……尼们昆吾人都是好人,小哥一看更是面善,所以拜托了嘛,随便说说就好!”
几句温温软软的恭维话说完,胡姬版的慕容栩还不忘附赠给店小二一个俏皮的媚眼。被眼前惊若天人的胡姬美女如是恳求,店小二自然是三魂去了二魂半,当下便开始竹筒倒豆子,眉飞色舞地介绍其自家的招牌功夫菜起来:
“这位娘子您听好咯,说到功夫菜,咱们家最拿手的那可就是八宝肉与珍珠团了……这八宝肉乃是我们家那开山老掌柜祖传下来的手艺,食材用那精选的新鲜猪五花,细刀工切作柳叶片,沸水里走了一二十滚,加秋油新酒煨至五分熟,再配那淡菜、带子、香蕈、笋片、海蜇、火腿、胡桃肉等烫熟,滋味美的那是神仙都能给引得下凡……”
“……再说那珍珠团,自然更是讲究了……取童鸡脯子肉切块儿,清酱秋酒拌匀咯,再加火腿屑松子仁干面裹沾,入锅成型再加高汤收汁,要说那味道,真真是……还有神仙肉、假牛乳、灼八块……”
“行了,就这些,再加些个牛羊肉菜两壶好酒,尽速上就是了!”眼看着玉羊和慕容栩坐在下手一左一右奉承应和,而那小二更是刻意卖弄般口沫横飞说个没完,景玗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桌子强行收声,让小二悻悻下单去了。玉羊望着小二离去的背影还有些依依不舍,郁闷道:“急着上菜干嘛?多难得的机会!再哄他几句说不定我还能学着几道拿手菜呢。“
“哦?那干脆就将你卖与这酒家,你便留在这里当一辈子的灶房丫头好了。“景玗嘴角一勾,那颇有些挖苦意味的笑容便将玉羊刚燃起的兴致给掐灭了。慕容栩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玉羊妹子,你莫听他如此说话,单就凭这俩月以来被你给养叼的肠胃,你若真是留在这里当了厨子,他怕是得三月不知肉味!”
“那是!在做饭方面,我还是很有自信的!”玉羊得了肯定顿时又来了精神,却全然没有听出慕容栩话外的挽留之意。见如此说话也未能点破,而景玗也没有接茬的意思,慕容栩只能暗自叹了口气,跟休留一起埋下头去只管喝茶等菜……好在不多时点下的酒菜便上了桌。七人各自下箸品评菜色,自然是再没人提扫兴的闲话。
此时的沐恩楼已经是全然满座了,有些来得较早的客人桌旁甚至都站上了排队等候的三五人群。七人正自顾自吃喝,却忽然听见身边传来吵闹之声。众人应声回头,只见一旁的角桌边上不知何时站了三四个锦袍客,正围着桌边独自饮酒吃饭的一位文士打扮的布衣老头,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你这老丈好不晓事,没看见我们这儿是四个人等着吗?”四人中有一个腰挂金玉宝刀的锦袍汉子上前一步,指着老头鼻子便骂了起来,“你一人占一桌已吃了快半个时辰,叫我等兄弟看着干瞪眼,却是何意?”
“啊呀,这沐恩楼的美食可不是日日都能得着的,老朽远道而来,就是图这几口吃食,怎能不细细品尝其中五味呢?”老头将手中的酒杯慢慢放下,堆笑抬头道,“劳烦诸位稍待,能容我把这餐饭好好吃完吗?”
“吃你娘的杀头饭!”那名金刀客闻言怒起,一掌便将老头面前的酒菜全扫下桌去,“识相的赶紧滚蛋,不然老子让你今后只能吃屎!”
“太欺负人……”玉羊见着老人独自一人对着地上的酒菜发愣,心下看不过去,正欲站起身来替老头争辩几句,不想却被景玗一把摁下了。玉羊刚要开口询问,却见景玗阴沉着脸递来个眼色:“别被卷进去,你惹不起。”
“你啥时候这么怕事了?”玉羊有些郁怒,毕竟在她心中景玗虽然脾气阴晴不定,但从来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怎么今天却忽然畏首畏尾起来?然而景玗却面色不善地低下头去,端起酒杯遮住脸,咬牙小声道:“那老头我认识,这四个泼皮要倒霉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老头冷哼一声,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把铁尺来,对四名锦袍客低低笑道:“老朽这一辈子,只是不能忍两件事:一是冤屈好人,二是糟蹋粮食!”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玉羊反应过来,便见着那名金刀客的身子忽然打斜飞了起来,堪堪擦着周围两桌客人的椅子脚落了地,周围一片惊呼,玉羊也忍不住站起身来探身看去,只见那名金刀客半边脸上落下一道三指宽的殷红铁尺印子,口鼻中还不断喷吐着红白之物:红的自然是血,白的却是被打折的牙。
“大哥!”剩下的三名锦袍客连忙呼拥上前,将金刀客扶起,那金刀客咳了半天才缓过气儿来,却还是执迷不悟,拔刀出鞘直指老头道:“杀!给我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