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两个人倒立在墙角。
泊炀因为体质不同,便只被罚了半个时辰。于是他就坐在一旁,专门负责为陆琳霍辰擦汗,以免汗水滑入眼睛。
陆琳手酸得不行,又怕大师兄查岗,只能靠聊天转移注意力。
“阿辰,你说二师兄和大师兄是什么交情啊?怎么二师兄这么护着他?”
霍辰:“请叫我三师兄。”
陆琳妥协道:“好好好三师兄,你快说吧,我要累死了。”
霍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他观念里,衡量一个人好不好,就看他愿不愿意哄自己睡。所以对他而言,大师兄就很好。换做是二师兄与大师兄,也是如此。
他又想起之前岚一说的话,思忖片刻,严谨回答:
“他们是睡过的交情。”
只见陆琳一个不稳直接摔倒仰躺在地面,泊炀吓得赶紧过来扶她。
“霍辰你乱讲什么!”
霍辰不满:“本来就是!我又没胡说!还是大师兄亲自去找二师兄的,他们关系可好了!”
这人真是,问了他还不相信,下次不告诉她了,哼。
陆琳觉得自己的人生观似乎受到了冲击,以至于岚一推门而入时她都没发现。
“你们师兄呢?”
陆琳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啊啊啊二师兄我刚刚我、我我不是……”
不知怎得岚一见陆琳瞧他的眼神不对,但他没空去管,转而再问一遍霍辰,“看见他了吗?”
霍辰摇头,“不知道。话说岚师兄,这天才刚黑呢,你怎么又回来了?岚师兄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先去休息?”
他原以为今天事情会很多,没想到午后过去时,别的宗门加派了人手,替他把事情做完了。
本来还想早点回来陪那人,却没找到。
“我去找他。”
离开静室,他拿出一张寻路符。上面写上段君诉的名字之后,寻路符自己升起,摇摇晃晃往东边飞去。
虽然口头不允许,但段君诉还是去庙会打算给这几个兔崽子买点东西。
甫入城门,抬头便见从城楼上牵起的好几排大红灯笼一直绵延向前,望不到尽头。
庙会主旨礼遇神佛,街道两边挤满了百姓,唯有中间主路空了很长一截。
他被人群挤在中间动弹不了,不得已驻足等待。
身旁有位父亲让小女儿坐在他肩头,妻子在旁虚扶着,一家人有说有笑。
忽然,小女儿兴奋地指了指右边主道,“阿爹阿娘,大狮子!”
段君诉庆幸自己个头高,很快就看到一只人舞的雄狮披红挂金、气势昂扬朝这边而来。
这是辟邪狮,打头阵开道赶瘟神。
在它身后是林立的宝盖幢幡、锣鼓唢呐以及歌舞杂耍。
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看得周围百姓一阵叫好。
好不容易待队伍走后人也少了,他才能去后面集市上买东西。
今天算是过节,小摊贩几乎挤满了城河上的石桥。
他精心挑了些零嘴和小玩意儿,思忖着差不多了,正要回去,而路过一摊位时上面的货物吸引了他的目光。
“哟,公子,这是要给自家娘子买簪花吗?”
他脸一红,“不是,我就是随便看看……”
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胳膊。
“你在这里啊。”
岚一跟随符纸来到城门口。
他望了眼里面的人,然后将符纸收了起来。
应该是在举办庙会。
还没走近,便听见锣鼓声震天,以及乌泱泱的人群朝他走来。
岚一脸上出现几分不耐,但还是侧身融入人群。
由于特殊性,寻路符起不到作用,现在只能靠他自己去找师兄。
心里分析一遍师兄会去的地方,定下顺序后,准备挨个找。
“蓉娘,方才的大狮子好看吗?”
“好看!蓉娘喜欢!可蓉娘还想回集市买糖葫芦。”
“哈哈,小馋猫。”
身旁有家人与他擦身而过。
好巧不巧,他竟听进去了几分他们的对话。
集市吗?去看看。
可当他路过一条阴暗巷口时,巷内一个人的出现,让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找我的?”
岚一站在明处,而暗处那人正是消失许久的莫离。
莫离本来生得娇艳美丽,以前还有不少修士曾为争夺她大打出手,可惜那时的她眼中只有霍南风。
而今因修习邪术,逆生长与反噬让她双颊凹陷,体态更为瘦弱。黑色外袍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具艳丽的幽灵。
即便如此,这女人在外人看来依然不减风姿。
“本尊来此,是还想再与你做笔交易。”
听到后两字,岚一挑眉,抬脚步入巷内。
暗色渐渐倾吞掉他身上的暖光。
阴暗下,此时的岚一恍如换了一个人。
“莫宫主手里还有价码么?哦不,该叫你一声魔尊了。”
他的态度让她很不爽。
她被围剿那日,这人竟趁火打劫,说有办法让她活下去,只要肯给他一个东西。
起先她还以为是之前他那师兄所求的寒毒解药。
这东西不难做,本想爽快答应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结果这人转眼居然狮子大张口,直接就要她将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于他。
眼下走投无路,她只能试试。
一来,邪功大成后以往的修为也会作废,给他也不吃亏。
二来,这人似乎只是杂灵根,即便给了他,料他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思来想去,交易达成。
也未曾想,此人当真给她指了条生路,并在他的暗示下,她成功杀入魔族、扭转局面。
还真让她刮目相看。
莫离笑道:
“我现在还不是魔尊。原来屈从于旧主的属下信奉血统至上,若一日抓不住那小儿,他们便一日不会听本尊号令。此番前来,就是想借你的手替本尊查查,找到那小东西。好处嘛……”
莫离像条妖娆的蛇踱步朝岚一靠近,在离他一尺外的地方停下,傲慢道:
“一旦得到魔尊之位,本尊就赐你为我座下大祭司。如何?”
岚一看着她,渐渐,嘴角弧度越来越大。
莫离心下欢喜,正欲再抛出点蝇头小利,却听岚一闷笑出声。
而这笑声中,满含讽刺。
“明明不是头一回了,莫宫主怎么就是学不会如何与人谈条件呢?那我最后再来教教你。”
岚一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但莫离却能想象出此时的他,是怎样的表情。
就像那日。
“虽然现在我别无所求,但今后你需要无条件为我办成一件事。具体是什么,等我后面想好了再同你说。”
说完,他突然朝她跨出一步,主动拉近距离。
而不知为何,她居然下意识跟着往后退一步。
若比莫离,岚一就是一条毒蛇。
简单一句话,夺回主权。
此举成功将她彻底惹怒了。
莫离不再装得和颜悦色,冷笑道:“区区杂灵根废人,你还想使唤本尊?”
岚一:“在下区区杂灵根还能被宫主惦记,好像是我的错。那我现在给宫主赔个不是?”
“你——!”
蓦地,莫离似乎想起什么,眼里隐隐露出几分得意,“听说仙盟的人十分看重你,连掌门才可亲阅的宗卷都交由你掌管。”
“若是被他们知道,当初是你偷放了我,你觉得你在那里还有立足之地么?你千辛万苦经营的一切,就要这么没了。你舍得吗?”
果然,岚一陷入了沉默。
莫离用魔化后的长指甲轻轻挑开鬓角的碎发,妩媚道:“哎~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呢。我说你啊……”
突然,莫离止住话头,瞳孔渐渐放大。
因为她看见岚一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张明黄物什,上面是鲜血书写的咒文。
“这是几月前我在禁地里捡到的符。”
岚一两指捏住符纸的一端,朝莫离轻轻晃动。
每动一下,莫离的眼睛便红一分。
岚一笑了。
“古人云,三思而后行。”
“你想做什么?!”
这五个字,几乎是从她牙齿里挤出来的。
每一字都恨不得将眼前人撕成碎片、剥皮抽筋!
岚一指尖一动,一团小火苗从黑暗中迸发,照亮小片天地。
待它消散后,两副一笑一怒对立的面容,伴随灰化后的符纸,再次回归于虚无。
“与区区杂灵根修士的前途相比,莫宫主不能手刃仇人之痛才更叫人惋惜。”
心事被轻易戳穿,莫离气得几欲吐血,顾不得其他。
“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会的。以前不会,那么现在更不会。”
此人城府超出她的想象。
莫离贝齿咬唇,最后只能提醒他:
“可那人是你的师父!”
“师父?嗤,莫宫主,你这话会让我觉得你当不上魔尊的。”
莫离一愣。
是了,一开始她就该清楚,明明知道她手里这么多条人命,还能心平气和同她谈条件的正道,从来就不什么是正道!
自己竟还妄想用那些破修士的约束来驾驭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因为从始至终,他们都是同类。
“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离捧腹大笑。
不知是在笑她的识人不明,还是在笑未来路上竟有人相陪。
“别笑了,不好听。”
“……”
岚一抬头看看天色,眉头聚拢,“走了。”
与莫离错身的刹那,莫离突然道:“岚一,你有心爱之人么?”
岚一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外走。
“没。”
“那也是。若是有,可别让我知道。”
岚一走出后巷。
这边没有成群的灯火,只有河面上随波逐流的莲花灯发出的微弱光芒。
光影里,他的侧脸十分柔和,仿佛又回到那个画卷中的温润公子。
他的声音亦很温和,轻得连风声都能盖过。
但莫离还是听见了。
“你斗不过我的。”
.
段君诉没想到会在此处碰上谢霜元,十分意外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霜元此次出行只着了常服,身边不是佩刀弟子,而是简单的几个家丁。
他瞥了眼小摊上的东西,随手甩了一袋银子给小贩。
“全包了。”
“哎哟谢谢谢谢!”
“你……”
“送你了,左右都是便宜货。”
谢霜元这财大气粗,花钱眼睛都不眨。
段君诉不想多拿他什么,只在里面挑了他方才看上的东西,“那就多谢了。”
谢霜元见他只拿了丁点也不怎么在意,转而问:“你师弟呢?”
段君诉:“他去仙盟了。”
谢霜元:“听说他在仙盟很得器重。”
尽管岚一去了好些时日,但自己还没听他讲过那边的事情。
岚一似乎不怎么喜欢同他说仙盟的事,可能也是怕他担心。
现在谢霜元知道,他很愿意再从他嘴里多听点关于岚一的事。
“怎么说?”
“你不知道?”谢霜元很自然地站到他身旁,与他并肩而行,“虽然道和真君不说,但盟里人都心知肚明你们留仙谷是怎么进来的。”
听此,段君诉心头一紧。
“更别说你还派一个杂灵根且毫无身份的人来。喂,你是怎么想的?”
谢霜元这么点破,他心里立时很愧疚。
当初做这个决定时,他并没有想那么多。现在才意识到,岚一此去必是会受排挤、看人眼色的。
“是我不好。”
谢霜元摆手,“不必放心上。这一趟无论你们谁去,都一样。想必你那聪明师弟早就晓得了。”
段君诉低下头,不言语。
“虽然我不喜欢这人,但不得不说他还真有本事。算算日子也不过五天,现在简直……”
谢霜元没说完,只是摇头笑了笑。
“你可得当心啊。”
他不解,“当心什么?”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还未细问,便见不远处一个家丁跌跌撞撞奔来,神色十分慌张。
谢霜元斥道:“何事如此惊慌?”
家丁站都站不稳了,哆嗦着手指着西边城河,“少爷、少爷他……”
“不是叫你们好好跟着么?要是阿努顽皮非要去采那莲花灯,你们不必和他客气。”
“不、不是!”
段君诉与谢霜元互看一眼,即刻往西城护城河去。
还未走近,便见谢家的家丁围了一圈。
见他们到来,众人面如菜色,齐齐跪下,露出地上早已冰凉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