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致谢,看到房东并未注意到“爸爸他们”这个词语,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解释起来,颇为麻烦,我想尽量往后拖延一些时间。
奇迹是可以发生的。
当然,我指的并不是那种一声令下,大海便一分为二的惊天奇迹。世纪末的日本,还没有甜蜜到让一个带着八岁儿子的三十五岁鳏夫,产生这种不靠谱的幻想的程度。
不过,如果是能让险些擦身而过的两个人,走到一起的小小的奇迹,也许还是可以发生的,即使被人嘲笑说,这点程度的奇迹,根本称不上奇迹。
“爸爸,茅房里的药快没有了。”
太郎的叫声,从走廊传至玄关,声音渐渐降低,这种特意露怯的表达,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但兴许是大阪人,有刻意使用这种腔调的习惯吧。
前段时间的周六日,我在阳台上晾衣服时,总是看到孩子们,在隔着马路的神社里玩耍的身影。
他们玩的,似乎是我小时候也很爱玩的“不倒翁倒了”的游戏,所不同的是,扮演鬼的孩子的唱词。虽然孩子髙亢的声音,很难听得清楚,但内容并非我所熟悉的“不倒翁倒了”。
不久以后,当太郎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终于明白,那些孩子唱的是什么了,顿时逗得我两腿打软。原来他们唱的是“屁篓子放了个屁”。
“你说的是厕所里的芳香剂吧?……知道啦,我这就去买。”
今天我不上班,在家里休息。听到太郎的叫声,我停下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的手,回应道。
妻子去世没几个月,厕所里的异臭,便令我烦恼不已。厕所的打扫,本来就不细致,又没有注意到芳香剂用完了。在好干净的妻子还在世时,我甚至连芳香剂的存在,都未曾意识到。
一天晚上,我在公司的迎送会上,喝得大醉而归,在厠所里尿了泡久久不停的尿时,无意间在狭窄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一个落满灰尘的圆筒。这是什么呀?……我拉上拉链,把眼睛凑近去看。
虽然看出上面印着“让厕所飘香”之类的字,还有个清晰的片假名名称,但当我把鼻子凑近一闻,已经没有任何气味了。
“啊,原来是芳香剂没有了啊!……”我自言自语道,醉醺醺地走到玄关,趿拉上凉鞋。唉,有谁会在夜里十二点,为了买瓶芳香剂,而到便利店去呢?随着夜风吹在身上,醉意渐渐清醒,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悲伤,开始渗入了我的身体。
我听到儿子唱着跑调的《六甲颪》,打开玄关大门的声音。今天我们要去看棒球赛,他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奶奶早!……”太郎站在玄关前的道口,向外俯视,他的叫声,从开着的房门外传了进来。
虽然没有回应,但是过了一会儿,太郎又对我喊道:“爸爸,有坂奶奶说,要把昨天做的面包圈,送给咱们吃,我去拿了哟。”
“等一下……”
必须去和对方打个招呼,想到此,我急忙打开洗衣机的按钮。多亏这台全自动洗衣机,之后才省了不少事——妻子生前总说“这台洗衣机没法根据材质和污渍,选择适当的洗涤方法”,而一直不爱用。虽说我早就习惯了,五年的鳏夫生活,但这台洗衣机,对于既要独自操持家务,又要忙于工作的我来说,无疑是个福音。
刚一开门便扑面而来、让人感觉犹如被湿淋淋的毛巾,裹住全身的大阪的酷暑,到了九月末也消退了,让人大感舒服。
太郎一马当先,跑下公寓外面的楼梯,今年夏天,他好像长高了不少。我追在后面下楼梯时,门旁的房东有坂婆婆,刚好把手放在膝上,站起身来。她刚才好像在种在那里的梅树下面拔草。不知她第几次,给我讲陈年往事的时候曾说,这棵梅树,是她三十五年前,从神户嫁过来时种的,是棵充满了回忆的树。
“水岛先生、太郎,你们早啊!……”
今年春天,经过妻子娘家的介绍,我们搬进了这幢公寓。这里原是老太太的房子,后来拆毁重建的。这样做,似乎也是出于应对将来的继承税的需要。
这栋小巧二层楼公寓,那高雅的茶色墙壁,跟房东太太——此人与这称呼特别贴切,所以我一直这样称呼她——的人品十分相配,我对这里很中意。
房东太太就住在这里一层的房间。她和我今年年初去世的母亲是同龄人。虽然丈夫先她而去,但她女儿在这附近,盖了一座房子,所以,有时会来看望一下。至于房东本人,则认为要想身体健康,首先要有一个安稳的晚年。除了公寓的管理工作外,她每天还在庭院里搞些园艺,或在厨房做些点心。
长着胖乎乎的圆脸,和一头整洁白发的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外国童话里出现的、和蔼可亲的魔女,除了偶尔会跟我没完没了地唠叨,那些陈年往事以外,完全是个理想的房东。我儿子也和这位经常把亲手制作的糕点,送给自己吃的老婆婆完全亲近了起来。
“两位到我屋里喝杯茶吧?”
“多谢您的关心,不过今天嘛……”我歉然说着,哪知太郎却抬高嗓门,打断了我:“不好意思。一会儿我要去看坂神中日的棒球日赛。就在甲子园。今天是两队争夺第一名的关键比赛啊。”
我告诉房东,因为光听体育新闻,没有什么意思,所以要到现场去看。可能是因为刚对棒球萌生兴趣的时候,我们就来到了大阪,太郎是猛虎队的狂热队迷,而我则支持属于不同联盟的日本火腿斗士队,两个支持不同球队的棒球迷,能够在一个家里共存,实乃幸事。
“那就改日吧,你是和爸爸一起去看吗?”
“是呀。要是我一个人去了,爸爸他们会孤单的哦。”
太郎最近明显变得有些没大没小。关西腔之所以听着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关东人的偏见吧。虽然与妻子七年的生活,让我听惯了关西腔,但大学和公司都在东京,妻子的口音,还是被标准话的风格中和了。
不知是半年的大阪生活,超出了孩子的适应力,还是他身体里,本就流有大阪人的血,如今儿子已经操着一口自然的“地道的大阪腔”了。
虽然没有禁止他说大阪腔,但我至少提醒过他,不要说那些粗暴的话,可他却说:“故作高雅,是要被人排挤的,难道你希望我,处处受别人欺负吗?”从而对我的话不理不睬。看来在讲道理上,他也变得巧舌如簧了。
如果知道这孩子那么快,就变得如此老成,我当初真不会为了借助岳父、岳母之力照看孩子,而向公司申请调来大阪。反正我和儿子,总有办法生活下去。只是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再遇见她了。
“要是这个样子的话,我去给你们包些点心,路上带着吃吧。来!……”房东太太文雅地催促着太郎。
“谢谢您总是这么关心我们。”我低头致谢,看到房东并未注意到“爸爸他们”这个词语,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解释起来,颇为麻烦,我想尽量往后拖延一些时间。
可是,看着二人进入了房东太太的房间,我又突然后悔了。房东太太很好说话,要是先跟她解释清楚,当做向岳母解释的预备练习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