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肖内西中尉一直在看她桌上那张便条,是克拉克留给她的。他邀请奥肖内西去他家吃晚饭,说要亲自为她下厨。他要亲自下厨?
她给他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请求改天再去。她还没有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她和克拉克的关系究竟应该朝什么方向发展。或者他们的关系对蒂姆和孩子们又将意味着什么。也许她只是在逃避,因为她还没有准备好开始新的感情。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喜欢克拉克。而且非常喜欢。
她回想那晚在他的车里,他亲吻她的脖子时急促的呼吸声。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膀,一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腿放在他的大腿上。那种感觉她很想再来几次,还希望他的手能进一步有所行动。但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共进晚餐可不是个好时机,她跟他说。她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孩子们的衣服要洗熨,日用品需要买了,还有账单也要付了。顺便说一句,克拉克,我今天晚上真的不能过来,因为如果我来了我们就会做爱,这是人们通常在初步接触之后就做的事,对不对?
如果以后还有机会,他们肯定会做爱。她的生活将会走向一个全新的方向,而这个方向可能是她所爱的其他人不赞成的。
“中尉,”兰德尔警员叫了一声。她赶紧透过玻璃向外看,兰德尔举着三根手指跟她示意。她按了桌上的通话按钮,“您好,我是奥肖内西中尉。”
“又是我,佩恩侦探,费城警察局的。”
“佩恩探长,您收到我传过去的验尸报告了吗?”
“我正是为此事打电话来跟您说谢谢的。”
“那么我现在可以把安德鲁·马科的尸体从冷冻室里弄出来了吧。”
“事实上,我想请你先别这么做。”
佩恩不能肯定是否能查出真相,但如果有机会可以查明他的死并不是意外的话,他还是想试试。要是可能的话,今晚雪丽去殡仪馆看了马科的女儿之后,他就带她去怀尔德伍德。
奥肖内西随手拿了只铅笔在桌上轻轻敲着,身体向后靠着椅背,一只脚跷到办公桌上,“好吧。你还需要多长时间?”
“仅仅一个多星期就够了。我刚刚弄清了这件案子的突破点。”
一股旋风刮过,卷起一堆枯叶。旋风带着枯叶穿过庭院,最后散落在了一个靠近工棚的土堆上。
风里夹杂着海水中的咸味和什么东西腐烂之后的气味。
杰里米跑到窗前,随风飘动的窗帘轻轻地拂打在他的脸上。阴暗的雨云从东边逼近,海面上几艘大驳船正在缓慢地穿过海岬。云层中传来阵阵隆隆地雷声,一阵狂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什么东西发出刺耳地尖叫声。杰里米赶紧放下窗帘,退回屋里。
房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他闻到了楼下飘来得咖啡和烤肉的香味。他们在家吗?那现在应该叫他去吃早餐才对啊,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叫他的。
那种尖叫声越来越大。他环顾他的房间,床头几上的棒球明信片都被风吹到了地上,奖杯上挂着的奖章在风中丁当作响。他抬头瞟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市长颁发的奖牌也在风中摇动。
他又朝窗外看了看,东面的海水似乎向房子这边涌过来了。他马上跑到客厅,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哪知他刚到一楼,落地窗就破了,一堵绿色的水墙扑面而来。
一层的房间都被海水淹没了,他也被困在了一楼。他用手不停的划水,奋力地游向楼梯。一个水桶漂过他的身边,然后漂过来一副眼镜,他的胸腔就像是有头大象在压着,压的他喘不过气来,血从他腿上的伤口流了出来。
嘀嗒,嘀嗒,嘀嗒……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到了他的头上。
什么东西往下滴的?
嘀嗒,嘀嗒,嘀嗒……
慢慢地,他睁开眼睛,在一个锈迹斑斑的水槽下面找到了源头,原来是一只蓝色的咖啡罐斜躺在排水池的阀门下面。
在他的旁边,漂着一个湿漉漉的大床垫,他用力地抓住床垫的边缘,想翻身躺上去,谁知床垫一侧受力之后竟翻了过来,把他压在了下面,他的额头浸入水中。
他的右手臂开始剧烈地痉挛起来,他只好用另一只手抓着床垫,紧张的环视他的屋子。转眼之间一切都变了,漂亮的窗帘没有了,只有一条褪了色的灰白色的毛巾绕在窗户上。奖杯和梳妆柜不见了,地板上的棒球明信片也不见了。
杰里米突然醒了,原来是个梦。他坐起身来,穿上他仅有的一条裤子,一边尽力地控制手臂的痉挛,一边用一把破梳子在头上梳了两下。然后走进浴室,接了捧冷水把脸洗了洗。冷水是这里唯一的水温,这是房东太太说的。莱斯特太太也控制暖气的温度,在冬天,大多数时候她都把温度调得很低,“因为热气是上升的,能使她的房间变暖的热量足够让楼上的杰里米取暖的了。”因此一到冬天,杰里米就用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毯子把自己厚厚地裹起来。
出门之前,杰里米套上那件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脏兮兮的褐色工作服,脚上穿着高筒的橡胶靴子,手上戴着橡皮手套。
外面雾气很重。他走路的步子很快,脚趾向内,右腿一走一瘸。肩膀上挂着一只白色的帆布袋,颤巍巍的手中牢牢地握着一把拣纸用的铁叉子。他现在先要去海港那边吃早荼。
今天早上浪头很高,阵阵黑色的海浪冲洗着码头,泛起一堆白色的泡沫。海鸥在沙滩上啄食着海浪送上来的海蟹做早餐。他又想起了刚刚做的那个梦,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伤悲。
“鸦巢”是一间专为渔民服务的酒吧,是一栋位于冰库和鱼饵储藏室之间的小小的方形建筑。酒吧里有一台时髦的自动唱片点唱机,还有一部电话,不过都固定在吧台上,因此没有人会把它偷走。桌子和凳子都用螺丝钉固定在地上的。桌球到了午夜就没什么人玩了,所以也不需要买台球桌。渔民们唯一的乐子就是掷骰子,一般不大会儿的工夫就把打鱼刚挣的钱都输光了。
杰里米把帆布袋子和铁叉放在门外,珍妮特跟他说过,它们的气味太难闻了,不要带进酒吧里。酒吧里有厚厚的木地板和铁铸的火炉。酒吧呈L形,只放得下十个凳子。杰里米习惯性地向他经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子走去。他从蜷缩在男厕所门口的一条棕色的狗身上跨过去,听见厕所里传出的冲水声。
“嗨,杰里米。”珍妮特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给他倒了一纸杯咖啡,把糖和奶油放在吧台上。
杰里米笑嘻嘻地走过去,一脸爱恋地看着珍妮特,“早……早……早上好,珍妮特。”
珍妮特回了他一个很迷人的笑。
珍妮特很同情杰里米。尽管他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可是他仍然是个英俊的家伙。一些不认识他的人也承认这一点。如果他把头发稍微修剪一下,再稍稍打扮一下,你可能会以为他是远方来的贵宾呢。
当他拿起糖块儿的时候,手臂又开始抽搐,但他还是成功地把它加进了咖啡里,一点儿也没弄洒。他自豪地把糖罐儿放回原处,端起咖啡。
酒吧外面,一艘小型的拖网渔船正在驶出海港,鱼网高高地挂在钢板上,看起来就像是两只翅膀。杰里米听见它低沉的鸣笛声,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船上的指示灯转眼间就消失在浓雾中了。
珍妮特一边忙着收拾人们喝过的杯子,一边想杰里米怎样才能时来运转呢。她经常在想,如果杰里米知道了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他是否还会勇敢的活下去。
“你又剪头发了吧,杰里米?”她大声问他,因为他一只耳朵有点聋。
“是……是……是的,珍妮特。”他撒了个谎,很不好意思的用手去抹头发。珍妮特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说,“看起来确实精神多了。我早就说过,这两边应该剪得很短才好看。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发型。”
杰里米觉得自己像生活在天堂里一样幸福。
厕所里又传来冲水声,一个全身套着橡胶衣的渔民走了出来。珍妮特把他要的啤酒放在吧台上。杰里米从咖啡杯里看下去,想看看自己的头在咖啡里映出的倒影。
珍妮特比杰里米晚十年上学,但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经历。当年在学校里,无论是踢足球还是打棒球,他都是最棒的,他是唯一连续摘得“最优秀选手”桂冠的学生。后来在州奥运会上,他又几乎囊括了所有的金牌。
但是他出事之后,以前一切的荣誉都永远的离他远去了。不要说踢足球或是打棒球,就连喝咖啡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很难自理,很少有不把咖啡弄洒的时候。
有时候在这儿喝酒的人们会提起从前的他。杰里米只要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或者在酒吧的电视上看见精彩的运动场面,他的眼睛就会放光,脸上也会露出迷惑的表情,他真的已经忘记了那个名字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他迷惑的神情转瞬即逝。
那次事故之后,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识了。他们尽心尽力的照顾了他好几年,也不见他的状况有所起色,于是就心灰意冷的扔下他,离开了这个小镇。在1976年那一天,杰里米与父母的一起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而在镇上人们的帮助下,他开始自己独立的新生活。
珍妮特伸手拿过一个杯子,用抹布轻轻地擦干。杰里米掏出一枚硬币在她眼前晃了晃,珍妮特又给了他一个迷人的微笑。
杰里米已经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珍妮特总是在想,他是否还留着那条曾经挂在他的脖子上的拴着奖牌的亚麻丝带?他是否在街上遇见过他高中时的情人和她那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他是否注意过那张至今还挂在一家鞋店橱窗里的、镶着黑边镜框的照片?那是他和他“76勇士队”的队友们赢得了一场比赛之后,穿着球衣照的。如果他留意了这些,他是否会想起什么呢?
他知不知道那个啦啦队队长达里尔·麦考密克上了《花花公子》杂志?他知不知道德里克·亨特已经死在特温塔了?他又知不知道比尔·格兰特和加文·汤姆斯得艾滋病死了,米切尔森兄弟双双入选美国国家橄榄球队?
珍妮特放下杯子,向杰里米那边走了过去,拿起了那枚硬币。“谢谢你,宝贝儿。”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为免他尴尬,珍妮特转身走开了。
杰里米在八点二十分走出了酒吧。他拿起叉子,把一个空咖啡杯放进布袋里,然后走进一条可以直通海滨大道的小巷。
卡车在忙着卸货,商店老板们也在忙着清扫门口的垃圾,准备开门营业。
马路上,汽车喇叭响个不停,杰里米就在它们中间穿行,走完一条又一条的小巷,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最后沿着一条岔路横生的小道在上午九点准时到达了第二十六号大街和木板道。
他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每次他都会绕道从高中门口走,或者会在体育馆的玻璃门上看看自己的模样,或者他会知道如何抄近路穿过停车场去足球场。他从未想过,那些啦啦队队员们曾经就在这个体育场上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拥挤的人群曾在他奔向终点的时候全体起立为他呐喊。他沿着一条小路穿过露天体育场的大门和一个用栅木板搭建的热狗售卖亭,走到海滩上。
把海滩和木板道上的垃圾清理干净就是杰里米的工作。他通常是在木板道下面清理人们扔在海滩上的垃圾。每天早上,他都能听见头顶上传来得自行车碾过的声音,然后是行人的脚步声,还有电车的轰鸣声。
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跪在木板道下面的下水道里掏垃圾。不过有时候在有一些地方也可以站起身来,他还可以透过木板间的裂缝看看木板道上面的行人,看着他们鲜亮的衣服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很喜欢木板道周围弥漫的美食的香味,有烤花生、太妃糖、香肠和比萨。他也喜欢看那些在海滩享受日光浴的人们。
他捡到了一只袜子,一张糖纸,还有一个被丢弃的乳罩,在扔进麻布袋之前,他拿着它仔细看了看,“乳……乳……乳罩。”他吃吃地笑着说。
雾渐渐散去,太阳光越来越刺眼。很快最后的那点薄雾就会全部消散,露出蓝蓝的天空。
杰里米沿着沙滩走着,橡胶靴子踩在软软的沙子上很舒服,眼睛警惕的留意着那些讨厌的垃圾。一架飞机在海滩上空轰鸣着盘旋,机翼上拖着长长的广告横幅。他又拣了一盒避孕药、一条死鱼、两只纸杯子和一个汉堡盒子。他的麻布袋很快就装满了,他顺着台阶爬上木板道,把麻布袋里的东西倒进垃圾桶里。然后又一次的下去、上来……到中午的时候,他把布袋和叉子放在沙滩上,然后拿着那个塑料咖啡杯装着满满一杯黑豆和米饭回来。他在木板道下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把豆子和米饭吃了一半,另一半则放进口袋留作晚餐。
又是一个晴朗明亮的好天气。沙滩上挤满了人。他们有的在玩飞盘,有的在打羽毛球,有的在踢足球,还有的在玩一些在杰里米看来总是很有趣的东西。
沙滩上的女孩子们都穿的很少,杰里米一看见那些只穿着胸衣和短裤的女孩子就裂着嘴笑。沙滩上现在人还不算多,再过上一个月,海滩上会躺满油光滑亮的身体,看都看不过来。
他很少挤到人堆里去,即使有时候靠近了,也只是在人群周围转转而已。如果他们想跟他聊点儿什么,他也没准备听。他去那儿是去拣垃圾的,而他们在那儿是在制造垃圾。他必须要牢牢记住这一点,这是他的老板本·约翰逊跟他说的。
一排高大雄伟的饭店在下午阳光的照射下,在沙滩上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一些实习的救生员正在一艘橙色的小救生艇上做救援演习,一群人在岸边观看。
他在五点前来到浪人码头,他径直顺着排水管往里走。排水管的中部被一个支架升高了一截,然后又顺着支架落了下来。他在木板道下的下水道里拣到一块手帕,然后在排水管底部又看见了另一块。杰里米有六英尺高,在下水道里经常会撞到脑袋,因此他在下面每走一步都会很小心地先抬头看看顶部,突然他在木板的缝里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他用他的塑料勺柄把它抠了下来,原来是一枚嵌在一块深色淤泥里的戒指。
杰里米把布袋留在了下水道里,爬出来走到太阳底下。强烈的阳光照的他睁不开眼睛。他只好用手遮住眼睛,慢慢的,等眼睛逐渐适应了强烈的光线之后,他就朝海边走去。他在水边停了下来,看着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小坑,蹲下身去。
一群海鸥在海岸上空盘旋,等着它们的美餐从那些小坑里爬出来。它们越过浪人码头,一路向北飞到木板道和大西洋大道那边又突然转向西面,随后便在海浪上方盘旋。有一只落在了他身边的沙滩上。他把戒指放进水里,用手指使劲地擦洗,等所有的淤泥都洗掉了之后,他站起身了。
戒指是黄金的,上面刻着AMC三个字母。
杰里米过去也时不时地发现戒指和其他的珠宝首饰,不过大多数都是塑料的,但也有一些像这样的金属质地的。过去每次找到这些东西之后,他总是会通知他的老板约翰逊先生。但后来约翰逊先生说他厌烦了每次都要为他拣的垃圾开车跑一趟,就跟杰里米说,除非他拣到镶着闪闪发光的白色石头的东西,除此之外任何其他的东西他都可以自己保留着。
杰里米把戒指放进衣兜,返回下水道取回了他的麻布袋。他接着向南走,又拣到了不少垃圾,一直走到克雷斯大街,他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时间已经过了五点,杰里米又迟到了。有时候约翰逊先生五点从这儿经过,会顺便把他他载回莱斯特太太的公寓。当然,每次都是让他钻进汽车后备箱里,因为杰里米身上的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而杰里米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坐进车里。杰里米本来想着把今天拣到的金戒指拿给约翰逊先生看看的,但他从下水道出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约翰逊先生已经巡视去了。
在靠近克雷斯大街斜坡的沙滩上,正在进行一场足球比赛。杰里米坐在人行道下面的阴凉处,看着那些人跳起来接球,然后把旋转的皮球传给队友,他的队友俯身将球接住。
足球对他来说是一个神秘的事物。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每次看到人家踢球,他心里都会升起一种既开心又悲伤的复杂心情。每当他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感觉。在梦中他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另外一个人,住在另一所房子里,但醒来之后却仍然在莱斯特太太家里,躺在他的破床上。当秋天树叶变黄的时候,当有校巴经过、小孩子们的尖叫声从车窗传出的时候,当他看见库巴先生的修鞋铺里的那张镶着黑边框的照片时,他心里就会涌起那种感觉。他也曾经好几次听人们谈起,说曾经有一辆校车发生过事故,车上的孩子都死了。可是每次他一靠近,人们就压低嗓门,好像怕他听见似的。之后也很少有人提及那件事了。
也许今晚回家路过高中后面的那块运动场的时候,他会去跑上几圈。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