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你看上我哪儿了 下

轻叩几下门环,清商三娘夫妇一同应门,引望舒三人进宅。

正厅里,年轻的鲛人小情人见到三人,“新嫁娘”起身盈盈拜见口中不停谢恩;美貌鲛人干脆双膝跪地,“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羲和上前欲扶起男子,“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对方抬头,却依旧跪着不动。

望舒只好去拉姑娘,冲着人家干笑,却说不出那些客套的话——她没出力,还在蛇君怀里看了场好戏,人家姑娘如此诚心诚意一个大礼,望舒实在受之有愧。

清商夫妇见状,各揽上一个,“你们两个这哪是谢恩?竟让恩公也陪着站着。”

这对夫妻不仅默契,救场的功力也纯熟至极。

分宾主落座。席间只有清茶,并无酒水。望舒虽然惊讶,却也没开口询问,而行舒、羲和则完是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众人闷头吃饭,速战速决,撤席之后,聚在厅里端着茶碗闲聊,这才是重头戏码。

直到此时,望舒才晓得小鸳鸯分别唤作“清泉”和“月环”。她还暗笑,名姓竟然押韵,果真还是天缘早定。

月环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当着众人将与爱人相识相恋过程娓娓道来。清泉坐在她身边,二人小手牵在一起,大家每每因月环的幽默叙述而捧腹,清泉便随之脸红低头,娇羞不胜。

也难怪二人在抗争命运之时,月环要手拿剪刀拼命,而清泉则是哭诉求援,真真应了那句“嘛人嘛命”。

清商端着茶盏,“若不是有了孩子,也不会如此心急。差点连性命还都丢了。”说毕看向身边清泉,微微一笑。

虽说本朝民风奔放,但年轻女孩未婚有孕声名总是不佳。月环能如此无畏无悔,想来清泉对她确是极好。望舒这么想着,瞟向小姑娘腹部,平坦依旧。

“你可真是莽撞,离了海水,硬生生在太阳下面晒着,撑了这么久,万一伤了腹中孩子,可怎生是好?”说话的是三娘,语气之中颇有责备之意。

等等。

“太阳下面晒着”?“伤了腹中孩子”?

回过味儿来的望舒,一口茶水直接呛在喉中。一阵剧烈的咳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蛇君默默摸出手绢,体贴的给她抹着嘴角,又伸手轻拍望舒脊背。

“孩子在清泉肚子里?”她颤微微的指着青年鲛人,也不管礼数,直接问出了口。环顾四周,最后视线钉在蛇君脸上,皱眉,神情分明就是在逼供。

行舒谄媚似的附在她耳边低语,“鲛人一族,男子生子。”

望舒行舒二人亲密举止,在其余众人眼中也成了风景。大家互望,末了,了若指掌般莞尔一笑。

茶会结束,清商夫妇特地抱来两个孩子。

清泉大概是“怀孕”之故,拉着月环,向族兄嫂子打听育儿心经。

望舒颤颤睫毛,“一直都没请教过,二位小公子叫什么。”

三娘笑答,“大鱼儿,小鱼儿。”

望舒只得干咳一声,“起名俗些贱些,好养活。”

“哪里。”孩子的爹将小鱼抱在怀里,颠了颠。小家伙甩甩蓝色的鱼尾巴,扬起几滴水珠,咯咯笑出声来。

“还不知道男女,名字随便叫叫就好。”

望舒再一次经历失语。

“我们在买了隔壁的院子,”月环拉着清泉,一副不遮不掩的大方劲儿,“今后和恩人们成了邻居,有用得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

望舒点头,心说自己家里住着两个神仙,用得到他们夫妻的地方——除了钱财也想不到其他。

说到夫妻,她忽然道,“员外那边估计想到此事诡异,总要探查一番才敢有所行动。可,你们的户籍可怎么办?孩子,”她指指那对儿肉团和清泉的肚子,“总不能一直黑户。”

“此事无需担忧。”清商还在颠着自家宝贝,“早上就托人往户部那边送了一盒珠子过去。想来一切应是畅通无阻。”

——有钱能使鬼推磨。鲛人的泪珠便是“财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她暗叹一声自己糊涂:怎么把这事忘了。

回到家,望舒还是一脸沮丧。今天她确实被刺激得不轻。

机械式的整理,洗漱,脱衣,上床。

一刻钟的功夫过后,蛇君只着白色中衣进门,躺在床边地铺上。扬手一阵仙风,熄了蜡烛。

月光从窗楞的缝隙中照进屋内,偶有微风徐来,当下一片安宁。

蛇君率先打破沉默,“望舒,你什么也不想问么?”声音中隐隐含着几分笑意。

“想。”她翻了个身,“神仙是无所不知的嘛。第一,你为什么只穿白衣?”

“我是条白蛇。变出其他颜色的衣袍,我嫌麻烦。不过,望舒喜欢什么颜色?”

“……这样就挺好。”

“那先补上鲛人一族的习俗如何?”

“嗯。”

其实知道清泉和月环的情史,鲛人习俗也自然而然明了。

话说,月环姑娘出身普通人家,爹娘见她生得相貌不错,便动了心思想借女儿大赚一笔,许给富有的黄油员外作妾室。

小姑娘是个聪明人,早就认清爹娘重利无情,碍于孝道,也不好翻脸反抗,平时只得常去海边看日出日落排解心中烦闷。

某天,姑娘在海边沙滩独坐,明月升起,映在海面,随着微澜流光宛转。

她娘见她未归,出来寻她,远远望着月环身影,当下放心,转身回返。

月环惊见母亲身影却未上前,恨她不闻不问,心下一片凄凉,当下便落下泪来。

她低着头,不防忽然一团影子遮下来,清凉中音在耳边响起,“你为什么哭?”

她抬头,背着月光,对方容貌看得不甚清楚,只感觉到“他”五官轮廓分明,眼眸竟如星般璀璨夺目。

对方在她身边坐下,扭头盯着她,下半身蓝色鱼尾啪啪拍拍身下细沙,“你有伤心事不妨和我说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

她第一反应是遇到了传说的人鱼。

即使陌生,即使“非我族类”,但对方的温和关切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亲切信任感。

怨念一股脑发泄完毕,整个人也轻松许多。

第二天太阳落山,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再去那片海滩。远远就瞧见对方正坐在树下等着她,见她过来,还晃晃鱼尾,以示欢迎。

正所谓恋爱是谈出来的。一个月的时间里,两个人夜夜相会,感情便有了质的飞跃。

终于在某一天,那个“他”在回到海中之前,神情严肃,“我族成年之后可以自由选择性别,月环,我要做男人。为了你。”

姑娘早就听说若干鲛人风俗习惯,此刻只望着对方一马平川的前胸,猛的点头。

“他”水蓝色的眸子迎着月光波光粼粼,嘴角几乎咧到脸边,“你等我。”

之间清泉怎么逐渐转化,具体事项月环姑娘略去没讲。

倒是关键部分,人家很厚道的痛快承认:清泉彻底进化成男人之后,二人就干柴烈火的“野战”,豪迈尝试了。亲密之后,自然想着更亲密,没过多久,清泉就羞答答和她说,他们有了孩子。

科普一句,鲛人孕育后代的方式类似于海马。

受精卵形成之后,鲛人“爸爸”用特殊部位将其植入自己腹部的育儿袋中。小生命就在父亲身体里慢慢成长,六月怀胎,足月便破开父亲肚皮,降生。

可惜好景不长,月环姑娘还是被爹娘押着捆着送进轿子,直到黄油员外的家里才解绳松绑。

有了相公孩子的女人必定英勇无畏,找了机会夺了剪烛花的剪子就在“洞房”里上演“武行”。员外家里下人们又怕害了老爷又恐伤了新姨娘,总之闹到一锅粥,也能没将月环如何。

这边清泉从海上来,寻不见心上人开始心慌,左打听右打听才知道月环没照着原先的日子而提前被强逼着嫁人时,含着眼泪决绝上岸,赶忙去找娶了人类的族兄清商作救兵,清泉心急如焚寻妻期间还差点发生一尸两命的惨案。

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皆大欢喜。过程的曲折是为了让他们小夫妻更加珍视来之不易的平静幸福生活。

故事讲完。蛇君还故意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望舒有没有兴趣去接生?”

一个枕头呼的拍在蛇君脸上,还有一句闷闷的“不去。”

隔了半晌,“白白。我一直想问你和月老是怎么回事。”

蛇君嫣然一笑,“忍不住了?其实很简单。月老的女儿犯了错,被罚下界为人,尝尽人世辛酸方可重回天庭。因为你几世之前当着阎君许过重誓,除那人以外再不爱上别人,月老便将自家女儿和你连了红线。”

“为什么?”又飞下一只枕头,“谁叫你买关子。”

蛇君一手抱着枕头,“因为那位仙子和一位仙君有了私情。这在天庭倒没什么。”

——话说天庭也是讲求婚恋自由的。人间皇宫中太监和宫女都能吃个对食,神仙们修行几千年,不至于连太监都比不上。

他摸摸自己尖下巴,“可是在偷会情郎时误了王母娘娘的事。这自然得挨罚。至于和你牵线,是人家那位仙君的主意:那时你是男儿身,又心有所系,自不会为难这位下凡为人的仙子。”

“那时,莫非我正和你在一起不成?”

“不错,那时我刚刚修成人形不久。可你因为我拒绝了那位转世仙子的婚事:自己是个断袖,又寻到了心上人,不想再害了人家姑娘一生。”

“我的为人还算可以嘛。”

“岂止。”蛇君悄无声息的飘到她身边,将枕头放好,“一会儿若听得生气了,可以继续向下丢。”

他下床,踱步至窗边,“这位仙子只好又轮回一次。月老和那位仙君自然将此事记在了我身上。一还一报,我阻了人家的姻缘,理应让我也经历些许波折。于是下一世,你作回女子,月老便将你和还未飞升的羲和点做一对儿。”

她兴致勃勃,趴在床上,单手撑着下巴。这故事可比馆子里的戏文还曲折有趣。即使这说得是自己的往事。

“这本也无妨。羲和立志飞升成仙,并不留心此事。入了仙籍,红线便再无效力。我想与你朝夕相守,求羲和问过月老升仙之后是否有碍情缘,当时老儿回答若要情人常伴,修仙是唯一之路。”

“那时我哪里知道,在你身边修仙,会夺取你的灵气,你本就是凡人,我和羲和修成正果上了天庭,掌管仙籍的仙君听了我修仙的目的,神色怪异的劝我即刻下界。我百般追问才知道,我夺了你的灵力,在我成仙飞升那刻,便是你香消玉殒之时。”蛇君站在阴影处,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声音已在颤抖。

“因你灵魂中灵力大为损耗,我再等到你转世,已是千年之后。”

——自此之后,在漫长的等待之中,白行舒只能体会片刻的相遇:千年的寂寥和最多二十年的喜悦,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