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善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宏大的场面。
风伯部落的人们自腊月初一就开始忙活,每一户人家的基调都是赤红色。燕谨杀鸡宰牛,祭拜先祖;陈氏为一家人准备团圆饭。每十年的鲸升被村民称为过大年。燕善很开心,因为他不仅能吃到各种美味的肉,更是因为他终于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要知道,在收成萧条的风伯部落,人们平常可是只喝得起稀粥的。
鲸从湖面跃起的时间间隔并不恰好是十年。所以在大年初一,百姓便要把祭品摆放在鲲鹏湖边。祭品中有菜有肉有酒,当然,也还有人。据说,这些祭品横置后能绵延数几里。
风伯会在祭祀前斋戒沐浴,然后端坐在祭品面前数日,不吃不喝,号为静心,只为等待鲸跃出湖面。
鲸落十年,燕善八岁,鲸在腊月初八跃出湖面。
清晨,天气很冷,燕谨一家窝在院中。往年燕谨会烧一壶热水,倒上满满一杯握在手中,不时地喝上两口。不同寻常的是,今年他的杯中多出了五六枚青色的叶片。这些叶片是燕善无意间尝出来,献给父亲的。这种叶片闻起来清香,嚼起来微甜,很快便在风伯部落里传播开来。风伯品尝后赞不绝口,便为其起名为茶叶。
陈氏正在为裹在棉被里的燕善讲故事,内容大多离不开燕谨、风伯和鲸。燕顺则在院中挥舞木棍,敲打着结实的稻草人。
突然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鲸来了!”惹得院中的百姓纷纷离家聚集到鲲鹏湖沿岸。燕谨家离湖近,燕善幸运地得以看到鲸升的全过程。
湖面缓缓融化,零星的碎冰随着湖海花漂浮到了岸边。湖水像沸腾起来,升腾起一阵阵雾气,如同素色的面纱般,实了又虚,虚了又实。
紧接着,湖面好似一张宣纸,从湖心中被拎起数十丈高。顿时间,宣纸破裂,雪白的波涛喷涌而出,如同断崖上倾泻的山洪。渐渐地,从中露出一尊硕大到令人心生敬仰的巨兽——鲸。
后世有词曰:
云涛腊月接晓雾,万丈缨,不可束;鲸随风起,湖落不知度。
燕善瞠目结舌,他虽然早已对鲸的传说耳熟能详,但是再激昂的文字和话语也难以描述这样壮阔的场面。
鲸通体呈烟草灰色,皮肤粗糙皴裂如沟壑纵横的石壁。其飘浮在高空时,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阵低沉的独属于猛兽的嘶吼。
此时风伯起身挥手,塑风之力应势而起,数以千计的祭品御风飘扬,如蛇一般钻进鲸的口中。众人都在欢呼叫号,燕顺的目光也落在鲸巨大的身体上。唯有燕善仔细盯着鲸所吃下的每一件贡品。
他发现了一名女孩。
女孩全身赤裸,头发披散。她没有惊呼尖叫,而是一脸安详地履行着她的使命。仿佛在她的心中,身为祭品是一项无比的荣耀。
燕善向他的母亲发问,即使在嘈杂的人群中,他的声音依旧清晰明亮:“妈,我以后也会像她一样飘到鲸的口中吗?”
陈氏的回答已经无从得知了。也许她简单地口头承认了,也许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但是可以知道的是,燕善发问后就陷入了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鲸在吃到祭品后又嘶鸣一声,声音嘹亮,似乎在表达满足,又似乎在诉说愉悦。
鲸落,再次掀起惊涛骇浪,声似雷霆万钧,势如万马奔腾。
人们四散而去,生活照旧。
燕谨和燕顺在明年开春继续在田里劳作,陈氏在家中煮上稀粥,在院中织起衣服。好像明年的燕善也很平凡,只是坐在鲲鹏湖边,慢慢地嚼着湖海花。
可是命运终究不愿把燕善和平凡联系上。
当晚,燕善终于打破了自清晨以来的沉默。
他揉了揉眼眶,用稚嫩的声音问出了并不幼稚的问题:“连我尝出来的茶叶都列入了祭品。可为什么祭品里面没有鲲鹏湖最盛的湖海花呢?”
陈氏微笑着,耐心地解释道:“湖海花太苦了,连像我们这样的凡人也吃不消,更别说鲸了呀。听说在很久以前,当时的人们误把湖海花放入了祭品中,鲸吃了愤怒地用尾巴毁了一整座城呢。”
“鲸不爱吃,所以不给他吃。”燕顺插嘴道。
燕善思忖良久,又问道:“如果鲸不爱吃水稻,那是不是水稻也会长得很盛。”
满座哑然。
“好了好了,时间也不早了,快去睡觉吧。”
燕顺和燕善听话地点了点头,之后就回房睡觉了。
在蜡烛和灯油被发明前,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燕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也没有多想,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可是今天经历的一切是一颗种子,是一座灯塔。不久后,就会在燕善的心里生根发芽,指明道路。再之后,便是硕果累累,豁然开朗。
在之后的一整年,也就是燕善的九岁,他这一整年只是平静地坐在鲲鹏湖边沉思。我们不知道他心中有怎么样的波涛汹涌,但是我们知道,一年后的燕善仿佛突然开窍了一般,开始念书了。
他所抱着的竹简和平常孩子喜欢的威风的风伯无关,和尊贵的鲸也无关,而是关于医药学的书。
此类书籍少得可怜,毕竟医生的本职是救人而不是写书。优秀的医生看病还来不及,又怎么有时间去记录医药?
燕善很聪明。他知道书上学不到,就去拜访部落中的各位名医。作为回报,燕善也会帮忙采摘一些草药带给医生。普遍的名医愿意接纳燕善,毕竟采药可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这样双赢的交易何乐而不为。
部落里的百姓都很佩服燕善,因为一个时时咳嗽的孩子竟然能为他们带来丰富且恰到好处的草药。
在燕善采药时,风伯名曰为了他的安全,专门派了两名年轻人跟随协助他。然而,人尽皆知却不捅破的事实是,众人只是怕他们的祭品偷偷跑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