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弥天,风雪如磐。
室内一灯如豆。
暗弱的青灯在西窗上剪下一道修长的人影,一丝寒风入室,剪影微微摇曳。
姜药独自坐在床边案前,紧紧身上的狼皮袄,兀自皱眉思索。
头发胡乱的用荆簪绾个髻,装扮寒素简陋,却掩饰不了少年人特有的芳华明朗。
尚有稚气的清俊脸庞,看着最多十六七岁,可那灯光下幽幽闪烁的眸子,以及沉思间的神凝……似乎并不像一个农奴少年该有的。
姜药再次伸开手,端详手中的一个两寸见方的双鱼玉佩,还是无法鉴定。他是姜老的嫡传学生,世上凡是古玉,他只要一经手,便知其材质。
他在昆仑山被这块玉佩带到异界,占据一个九岁的身体又长到十七岁,可他的专业一点都没有丢。这块玉佩本属华夏之物,他鉴定不出就很离谱。
本来,他不确定是被双鱼玉佩带到异界,因为他被带到异界的只是魂魄,类似借尸还魂。
直到今日他外出打猎,无意中再次发现这块玉佩,他才断定,自己就是被这东西带到异界的。
姜药听过双鱼玉佩的传说,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那传说中的双鱼玉佩。
他希望这块玉佩能将自己再带回华夏,但又有些不忍离开。
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的家人。
可想到这个世界的可怕残酷,他又无时无刻不想回到华夏。
他研究了半天,玉佩也没有动静。没有再像在昆仑山第一次发现它时,忽然发出一道白光让自己晕厥。
白光没有出现,回不去了。
事实上,就算白光再次出现,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将会被带回华夏。
姜药满心失望。那是看见希望之后,希望又突然消失的失望。
少年露出苦涩的笑容,将双鱼玉佩藏在床下,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他已经十七岁了,不能做一辈子农奴吧?
对这个世界的残酷了解的越多,少年就越感到绝望。
这个世界不知道有多大,也不知更远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起码他了解的范围内,社会就是长夜般的黑暗。
这里类似华夏古代。可是没有皇帝,没有朝廷,没有官府,没有法律,只有相互争霸的武阀。
类似三国军阀、春秋诸夏、南北朝门阀、日国大名、欧洲贵族,甚至类似部落。
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
如果仅此也就罢了。凭着他姜药文物贩子的见识,怎么也能脱离农奴的身份。
然而,这根本就是奢望。
因为,武阀只有武修才能加入。哪怕你要成为武阀军中的一个最低级的士卒,那也要是武修身份。
所谓武修,就是修炼武道的真人。
要成为武修,不但要有玄而又玄的什么资质,还要修炼功法,更需要珍贵的修炼资源。这种人的寿命都是几百年起步,可以说……绝非凡人!
这个世界分为两大阶层,一是凡人,二是真人。凡人占绝大多数。可真人是统治者,凡人是奴隶。两者犹如天渊之别。
农奴要想成为武修难如登天。比华夏古代考进士还要难得多。
据说修炼功法绝不外传。修炼资源也是凡人得不到的宝物。
姜药一介农奴,哪怕想成为武阀军中的小卒,那也是天大的奢望。
农奴为武阀耕种劳作,缴纳的不是赋税,而是灵谷、灵茶、灵果等物。
十亩田,最多只能出产一斤灵谷,其他的都是凡谷。
武修大人只吃带灵字的食物。他们虽然修炼出恐怖的武力,可如果不吃灵食,实力就会大降,寿命也会大降。
农奴一辈子困在土地和劳役上,还被武修生杀予夺,犹如蝼蚁草芥般卑贱。
农奴的死亡率很高。累死病死,被野兽吃掉,被毒蛇毒虫咬死,被武修杀死……能活到八十岁就算高寿。平均寿命也就五十出头。
太黑暗了。
想到这些,姜药又怎能不绝望?
他有个叫李洛的师弟,为人很是坚韧。可就算把李洛放在这个世界,他也会和自己一般绝望。
似乎,没有任何机会改变命运了。
唉,算了吧。
我没办法。
我想了八年了。
硬是没办法。
睡吧。
别看冬天大雪连天,天亮后还要去地里干活呢,免得雪太大把庄稼压死。
姜药熄灯上床,听着屋外的风雪,沉沉睡去。
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铺天盖地的孤独袭来,犹如无边无际的沧海之上,一叶扁舟……知向谁边。
梦中,他回到了华夏,见到了老师和师弟,梦见那个叫崔秀宁的女警给他交代任务。
师弟,该扛的罪名我已经杠了。可怜我想回去坐牢而不可得啊。
我其实是为了你,没出卖你,真的。
很多次,少年希望醒来就在华夏,甚至在法庭在牢房。可是每次都是失望。
……
姜药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幸福的。
尤其是母亲给他夹菜,父亲让他多吃一点,姐姐对他露出笑得弯弯的大眼睛时,他就感觉到心中的温暖。
“爹,娘,你们也多吃点。”姜药看着自己碗里的鸡肉,夹了几块给姐姐姜菜,“阿姐身体不好,多吃点肉食。”
“小药越来越会心疼人了。”姐姐姜菜温婉的一笑,显得很高兴。
姜母和姜父相视一笑,饭桌上一家四口显得很是温馨。
这偏僻乡村的农奴之家,此时却其乐融融,充满家的温暖。
“药儿,明天你把玫玫带到家里吃饭。”姜母卫容微笑道。
卫容生的很是周正,肤色也比较光洁,和一般农妇有点不同。
姜父姜樵也憨厚的点头,“是啊是啊,带玫玫来吃饭。”
姜樵年年苦巴巴种地砍柴,但不知为何,也和一般农奴有点不同。
姜药一直在怀疑他们农奴的身份,可是他暗中观察了八年,还是失望了。
虽然姜药一直心中疑虑,却不妨碍他对这个家的基本认同。
八年前,他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成了姜家九岁的儿子。
当时的姜药似乎生了大病,快要死了。当他成为姜药醒来时,看见姜父姜母和姐姐都很着急。
姜药是老江湖了,他不动声色的慢慢适应,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听到母亲提起玫玫,姜药眼前不由浮起一张花容月貌,宜喜宜嗔的美丽脸蛋。
他一直有点疑惑,为何玫玫这样的女子,愿意嫁给自己,还对自己这么好。
玫玫是方圆十里八乡最美丽的女子,有机会当上武修的侍妾或使女,也算能改变命运。
而自己呢?在别人看来也就是长相不错,除此没有了。
农奴严禁经商致富,这里没有官府和朝廷,自然也没有读书出仕的路子。
他的命运其实是注定的:每年辛苦种地,做牛做马一直到死。
玫玫嫁给自己,注定是要吃苦的。
可她似乎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经常主动来看望自己,温柔体贴。
姜药一直在怀疑玫玫对自己的感情。可是多年下来并没有发现问题。
“爹,娘。吃完晚饭我去南山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到猎物。”姜药说道。他的箭术不错,平时尽可能的打猎,给家人补充肉食。
“去吧,天黑山深,注意野兽。”姜父叮嘱他。虽然儿子经常夜间打猎,可他仍然每次都提醒。
姜药吃完饭,就拿起弓箭出门打猎去了。
饭桌上只剩下三个人。
“老地方。”姜母忽然说道。
姜父点点头,“老地方。”
姜菜也站起来,“走吧。”
三人来到屋外,看着茫茫夜空,忽然身子大鸟般飞起,往北山方向而去。
寒风吹动三人的衣袂,飘然若仙,不似凡人。
只是,此时天黑,三人飞行的速度极快,村民都没有发觉。
十余里距离,瞬间便到。此时,三人已经来到北山的一线崖,月光下犹如鬼魅。
紧接着,一声轻笑从夜空中传来,一个窈窕的身影也从天而降,落在一线崖上。月光下,她的身姿面容格外美丽。
如果姜药在场,一定会认出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玫玫。
“梅玫,你来的倒是挺快啊,没让我们等。”姜母卫容冷冷说道。此时她的神色气度,完全不像是个村妇。就是容颜,也美丽年轻了很多。
梅枚拢拢被风吹乱的秀发,嫣然一笑,“日子越来越近,我这个未婚妻当然越来越急。难道你们不急么?我不信。”
姜父姜樵负手而立,样子完全不像个农奴,他的目光也很冰冷,这冰冷的目光不光是针对玫玫这个未来的儿媳,甚至还针对姜母和姜菜。
姜菜叹了一口气,“哎,说实话,我还有点不忍心。毕竟,我当了那小子十几年的姐姐,从我十岁就和他在一起了。”
姜父哼了一声,“就是你心善?我还当了他十七年爹呢,比你来的更早。我都不心疼,你会心疼?”
姜母呵呵笑道:“她心疼很正常。她虽然人小鬼大,可来时毕竟才十岁,哪里有我们心狠?”
“好了。”玫玫不满的打断,“别说这些没用的。算起来还有一年才能动手,我们可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导致前功尽弃,那小子其实不蠢。”
“不错。”姜菜点头,“药引子十八周岁才能成熟,要是三情有变,他的心魂就不能炼丹了。我们辛苦守候了这么多年,不能功亏一篑。”
所谓三情,是父母之情,兄弟姐妹之情,夫妻之情。按照他们的说法,药引子的三情要美满,才能心魂圆润,才能顺利成熟,用来炼丹。
姜母卫容叹息道:“为了姜药这亿中无一的药引子,我堂堂卫阀嫡女,做了他十七年娘!我容易么?要是最后出了差错,我还不如自断经脉。”
梅玫冷笑,“你不容易?你再不容易,还有我难?我可是必须要和他同房的,最少要和他做几天真夫妻。最吃亏的,是我!”
不做真夫妻,药引子的夫妻之情就不得圆满,心魂还是不能成熟。
“谁都不容易。”姜樵冷冷出言,“我堂堂邓阀嫡子,当了十七年卑贱的凡人农奴,天天种田砍柴,我容易?不过,想想绝世宝丹,你们还觉得委屈么?”
这亿中无一的药引子,能炼制一种最顶级的宝丹,极其珍贵,世上已经上万年没有出现过了。
就算最顶级的武阀,也不可能不眼红。
想想,还是值得。不对,是太值得了。
要不是能发现药引子体质的人极少,姜药这个药引子也轮不到他们几家。
“我等其实不用相互抱屈。”卫容说道,“反正能炼制五颗宝丹,几家都有份,谁也不知亏。”
其他三人都不由点头,神色稍缓。
“想想到时要将姜药抽魂,我就觉得有些不忍。幸好,他到死也不会知道三情都是假的。”姜菜幽幽说道。
四人远离家族,跑到这个犄角旮旯伪装凡奴,当然实属无奈。
因为在自己的地盘上,熟人太多,四人很难伪装成一家人,需要很多人一起配合演戏,难度太高,破绽太大。
同时也可能被其他武修发现药引子的存在。
而且,也没有理由阻止姜药从小修炼、出门历练、结交朋友,总不能软禁他吧?那三情又怎会圆满?
既然阻止不了这些,那么姜药就混进了武修圈子,暴露的风险太高。
只有远走他乡,混在凡奴当中,才最容易组建一个家庭,避免这些风险,避免姜药接触其他势力。
唉,难呐。
这些年,当真不容易。就是修炼和吃灵食,也要偷偷摸摸的瞒着姜药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