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城十几里官道旁的山坡上,两人骑马望着下边迤逦前行的军伍。
一身锦衣的吴志邦扭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鄙夷道:“这家伙是不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傍上了天南梅家的嫡女,看这样子,就算到了南鹤,也很难找出对他下手的机会。”
身边那位锦衫年轻人看起来远比一脸忿恨不平的吴将军沉着得多,轻笑道:“大不了把火烧旺一些,给你派出的人马上传一封符书,许诺明年抚慰金翻倍,让他们把场面搞大,务必要一击中的,就算烧了整个南鹤,也不要让这人多活一天。”
吴志邦惊愕看着对方,讶然道:“这人与世子有仇,老爷的书信不说他就四皇子区区一跟屁虫而已,如今大皇子已如愿坐上储君之位,难道真要把四皇子赶尽杀绝。”
锦衫年轻人正是晋王世子东柳山,自从九院问道失利,他便离京四处云游,正好来到天南。
他轻蔑地瞥了眼这个靠帮闲跻身三品的废物将军,面无表情道:“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让一个曾经羞辱过他的蝼蚁,在天南之地活得潇洒自在,你若还想有生之年回到大梁,那就赶在这人加入道源宫之前尽早把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让太子失了望,我想堂叔也不会帮你担保这颗脑袋。”
吴志邦打了个寒战,道:“许诺太大,巫蛮子只怕信不过我派去的信使。”
东柳山冷冷道:“那你就亲自出马,务必在他们到达南鹤前敲定此事,趁这支烈火营对当地情况尚未完全掌握,出其不意,方能一举取得成功。”
吴志邦哪舍得南都府上那十几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想到南鹤贫瘠就一阵头大,可东柳山毕竟是皇族世子,他在自家主子面前说句话,顶他这个帮闲出身的一百句不止,哪敢违拗半点,只得喏喏应声。
东柳山听出这老油条的敷衍,手上马鞭扬了扬,厉声道:“我会留在南都,你愿不愿意去,那是你的自由,姓沈的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离开。”
一路前往南鹤的沈渐自然不知道贵为世子的东柳山也亲自到了南都。
事实上,太子对沈渐的恨意并没有别人想得那么重,九院问道失利,虽说对他的名声有所影响,毕竟这种影响僅限于九院之内,并没有影响到仙帝陛下立他为储的决心。
相反,正因为随后在背后那些谋士和皇族的怂恿支持下,发动了皇家别院袭击,意外加快了陛下立储决心,一向对此有着不同意见的天后这次也没有作声,他对四皇子的恨意也在立储后基本上烟消云散。
如今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学习理政上面,用最短的时间,拿出让众臣信服的成绩,从天后手中拿回本来属于柳氏的皇权才是目标,哪有闲工夫去管一个失势的皇子,更何谈失势皇子亲近的小人物,偶尔关心,也是不想让底下人认为他达到目的后,心变软了而已。
自萧塬和郭社半路截杀失利,他基本放弃了肉体上消灭渐的想法,反倒几位宗正寺皇族积极了起来。
虽无着实的证据,郭社和宗正寺皇族都一致认为,东门硙,舒迟的死,东柳静温的落马与沈渐脱不了干系,很可能动手的不是他,因为没人认为沈渐有斩杀两位炼神境的能力,那两位的死,很可能有道源宫的人参与。
云水国两场伏击后,这些人更加坚信了这个判断,毕竟道源宫首徒陆济已经亲自出手。
他们不想让令皇族蒙羞的人有活下去的机会。
……
就连东柳静温也是这么想的。
丁冲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静静听完这位宴宁侯的唠叨埋怨,然后起身默默收拾起他吃完剩下的残羹剩饭。
东柳静温盯着他,促狭地道:“听说你以前受过姓沈的很多恩惠?”
丁冲没有说话,在这只落毛凤凰面前,他从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之情。
皇家别院一役,他也险些命丧当场,若是对这个幕后真凶之一他还能表现出巴结,说不定下一刻,皇族派来的刺客就会出现在面前。
然后他拎着食盒,走出牢房,仔细锁上门锁,慢慢行走在空旷的甬道中,身后挂得高高的油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前面一间监室铁门小气窗伸出来一只手,手上拎了只跟他手上一模一样的食盒。
他上前接过食盒,准备继续前行。
气窗后露出一张脸。
很白很文静的脸,脸上泛着厚厚的油光,头发和胡须一缕缕的,看上去有些凌乱,眼神中充满了期盼,嘴唇轻微颤抖,像有话想说。
丁冲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千钟荣沛,一个无限荣耀的姓氏,一个曾经无限风光的兵部侍郎。
“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别人听见。
整个寺狱三品院在押人犯只有他和东柳静温,他的小心自然针对的就是同案伙伴。
丁冲嗯了声,听不出任何情绪。
其实就连最好的朋友沈渐都不知道,他很会掩饰自己,很少在别人面前表露他真实的想法,以前在沈渐面前那些直爽、冲动,只是他人前的一个形象罢了,与他真实内心有着不小差距。
千钟荣沛说完这句话后,脸上流露出犹豫和挣扎,沉默了很久。
丁冲没有不耐烦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等着。
“帮我去找户部尚书千钟鸣,给他带句话。”
千钟荣沛终于说出了他的请求,看到丁冲没有什么表示,接着道:“让他照顾好我的儿子和女儿。”
丁冲冷冷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我没有这个义务。”
他很清楚,千钟荣沛被抓的同时,大理寺抄了他的宅邸,近亲家眷一共数十口全部被关押进了刑部监狱,一旦他这边定罪,家眷同样会被定罪判刑,无论大小,该杀头杀头,该充军充军,姿色好一点的,送去教坊司实属正常,根本不存在漏网的可能,钦定人犯,莫说户部尚书,就算王爷出面也很难有捞人的可能。
千钟荣沛道:“只要你愿意走这一趟,千钟鸣就会给你数额可观的报酬。”
丁冲嘴角扯了扯,决定中止这场谈话,再不看一眼对方,大步朝楼梯走去。
走出三品院,他把两只食盒交给狱卒,然后匆匆离开寺狱,马不停蹄赶往大理寺衙门。
寺狱就在大理寺衙门后面,各有大门进出,两座院子间也有小门相通,方便衙署官员进出问案。
丁冲走的就是这道小门。
他在大理寺衙门中还没有专用公廨,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寺狱那边,也没有那个必要,他径直穿过几重院落,来到衙门中心,也是寺卿副卿们办理公务所在。
这几天他经常进出这里,负责把守的侍卫也不再盘问。
他直接来到准岳丈张副卿门前,门开着,他还是侧身敲了敲门。
张朝忠正拿着一份邸报在读,见他过来,招了招手。
丁冲这才跨过门槛,行了个揖礼,侧身站在堂前,双手交叠置于小腹,屏气凝神,只等准岳丈问话。
张朝忠笑了笑,说道:“给你说了很多次,到我这儿不用那么拘谨,寺狱那边的事情,也不必事事禀报。”
丁冲低着头,道:“别的事不敢打扰,但今日有件蹊跷事不得不马上向老大人请示。”
张朝忠微笑道:“难不成那二位招供出了新的同党?”
丁冲道:“不敢妄言,但人犯千钟求下官替他给人带了句话。”
张朝忠道:“哦。”
丁冲道:“他要下官去户部尚书宅子带句话,请他照顾儿子和女儿,还说只要去,尚书大人就会给予可观报酬。”
张朝忠拿起桌上茶碗,用茶盖轻轻刮开上面漂浮的茶叶,轻声问:“你怎么看?”
丁冲道:“下官不敢乱猜。”
张朝忠笑道:“你我间无需顾忌。”
丁冲沉默了好一会儿,酝酿好措辞才道:“人犯家眷皆在刑部大牢关着,他身为兵部侍郎,能不清楚兹事体大,即使尚书出面也很难捞出他的子女,所以下官认为,他是在向自己人传递某种消息。”
张朝忠嗯了一声,缓缓道:“那你就帮他走这一趟,反正有没有什么,试试便知,也不会有太大损失。”
丁冲道:“倘若尚书大人真的付给报酬?”
张朝忠笑道:“你傻啊!不拿白不拿,这件事我们记录在案,即使将来出了纰漏,也可以说是办案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