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梅姿雪态两相宜

沈渐素有自知之明,教坊司花魁哪个不是眼高于顶,他又不是九寺公卿,道家名师,在这种场合,不花个几千上万成堆金银,勤来常往十数遭,一个仙道院学员想一亲花魁芳泽,基本上等于屎壳郎拱山。

丁冲将碗中酒一口喝干,梗着脖子没让酒呛出来,空碗往桌上一放,小声说道:

“我先去楼上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想那孙子也不敢乱来,不过还是得小心一点,等会儿你去休息的时候也得打起几分精神。”

他冲不远处一名打扮花枝招展,模样算得秀丽的女子招了招手,等她过来,直不愣瞪道:

“带我去你房间,准备些热水,我要洗澡睡觉。”

楼子里的姑娘阅人无数,什么样客人没见识过,也没谁个矜持害羞,更不在乎丁冲一身血气伤痕,西院街哪天没有喝醉客人闹事打架,也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沈渐下意识看向萧塬那桌。

发现他正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睛里充满敌意。

这种地方你不看台上表演,又不叫人过来陪酒,盯我干嘛!沈渐暗自腹诽,当这么多人面,总不能去把他眼珠挖出来吧!

何况对方身后老者,明显就是先前带人追他的神华境供奉,真打起来,谁吃亏还说不定呢!

沈渐忍不住问:

“还打算在这儿搞事?”

萧塬握紧酒杯,咬着牙道:

“你会后悔今日所为。”

其实他今天已经第二次说这句话,上一次在高台上因为太嘈杂,沈渐并没有听到。

“你们萧家权势熏天,今日我算见识过了。”

这一点沈渐不得不承认,先前低估了对方报复的决心和气魄,以至于被人堵了巷子。

“不过我很高兴,能让你这种人狗急跳墙到这种地步。”

萧塬眼睛里面怒意更浓,握杯的指节发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怨气未出,突然大声咳嗽起来,弯下腰,把脸埋到了桌面以下。

沈渐不想给他出气的机会,长身而起,施施然朝楼梯口走去。

老者此时也弯下腰,似乎在对萧塬耳语着什么?

沈渐缓步上楼。

金雪似乎也留意到了这个眼睛不离她左右的年轻男子,嘴角勾起浅笑,不过短短一瞬,视线立马移向了别处。

沈渐却来到她身边,微笑着很有礼貌地说道:

“能不能请姑娘喝上一杯酒?”

他留意到金雪花魁身边那些姑娘都在用鄙视的目光瞧向自己,楼下萧塬更是目光如有焰火,清癯老者正招呼老鸨子过去。

金雪倒没像身边姑娘一样,带着职业微笑道:

“如果客人有雅兴,待会时间到了,本姑娘自然会上台抚琴一曲以助酒兴,陪酒嘛!本姑娘身体有恙,恕不奉陪。”

沈渐笑了笑,上楼前已经预料到这个局面,半转身子,手肘撑在栏杆上,看向楼下,淡然地道:

“也许姑娘会改变心意。”

这时老鸨子一摇三晃走上二楼,相当不屑地刮了眼跑上楼向花魁搭讪的沈渐,来到金雪身旁,附耳小声说着什么。

金雪只是摇头,神色坚决。

沈渐食指轻叩栏杆,装没看见。

突然金雪呼唤道:

“那个谁……不是想喝一杯吗?”

那个谁?

二楼正面走廊上好像只有沈渐一个人是客人,转过头去,看见金雪正笑眯眯瞧他。

老鸨子一脸铁青站在旁边,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沈渐指着自己鼻子:

“你在叫我?”

金雪眨着眼,露出几分俏皮:

“你不愿意?”

沈渐满面笑容,点头道:

“客随主便。”

脑子里面有个出主意的军师果然不一样!心里正感叹着,转念总觉得不对,这老家伙怎么知道金雪会因为萧塬出面争风而改变主意?

事到临头,总不能拒绝吧!

花魁的房间并不在楼中,院子后面有座单独小院,栽满金桂,香气宜人。

屋内暖香扑面,地面铺着价格昂贵的西方地衣,踩上去软绵绵的,如踩云端。

一幅《秋夜春宫图》六面屏隔开厅房卧室,一位身材娇小年纪不大的女子跪坐一张琴榻边,榻上摆有一架七弦古琴。

见他们进屋,小姑娘起身去茶案前冲泡茶水。

金雪轻挥衣袖,淡淡道:

“请坐。”

等沈渐坐下,她坐了对面,隔了张檀木茶桌。

“你好像并不意外?”金雪浅啜茶水轻声问道。

我有老家伙能看穿……沈渐微微一笑,淡淡道:

“金雪姑娘何等冰雪人物,秀外慧中,又怎会被世俗名利金钱迷惑了眼睛。”

有婢女在场,不知深浅,他也只有隐晦点醒。

金雪抿嘴,娇笑着低头,眉眼间盈盈笑容显得十分开心。

“秀儿,你先出去。”

也不用多说,楼子里的丫鬟都很懂事。

……

等丫鬟出门掩上房门,金雪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你究竟是谁?”

沈渐相当淡定,继续喝着茶,喝过两口,这才将茶盏放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何必再问。”

金雪脸色更沉。

沈渐笑着道:

“你就一具肉身分神而已,能力太低,还能杀了我灭口不成。”

金雪脸上露出惊愕,既不能点头,又不能摇头,既不能解释,又不能否认,很显然没料到被人当面拆穿根脚。

她一向对掩饰气象的能力很有自信,又深居简出,平时非常小心,基本不与仙都高位强者有过多接触,客人选择也相当有针对性,有意无意避开那些天元境强者和善于望气观象的卜相师,眼前这年轻人最多神游境界,尚属入门五境,怎么可能一眼窥破遮掩天机的秘术。

“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沈渐的解释很难让她安心,七上八下,已经在考虑放弃肉身离开仙都的办法。

此时观象真如先前承诺一般关闭了五感,一言不发,也不能给他个建议。沈渐只能硬着头皮道:

“你拒绝萧塬邀请,不就是想跟我接触?我都坐在了你面前,你还推三阻四,故意拉扯,有意思吗?”

这些都是出于观象之前的观察推算,说心里话,沈渐根本没底。

金雪脸色旋即恢复了平静,重新露出妩媚笑容。

“奴家这点心思都给公子看了去,哪还有半点秘密可言。”

她眼眸中流淌着绵绵情意,轻咬唇瓣,愈发娇媚,沈渐早前的酒意好像又涌上脑门,浑身燥热难当,便脱下外袍搁在旁边锦凳上。

金雪颔首低额,羞涩道: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奴家先为公子弹奏一曲助助雅兴如何?”

沈渐一怔,知道对方会错了意,结果一样就行,笑着颔首,也不解释。

教坊司毕竟是教坊司,与一般青楼不同就在于,你花钱来睡她,睡只是目的,前戏才是高档与普通之间的最大差别。

要是去瓦巷勾栏,你一进门,姑娘就恨不得扒光你的衣裳,催促你赶紧办事,好紧接着迎接下一个客人。

耐着性子听完一曲阳春白雪,又一曲梅花三弄,沈渐不得不承认花魁就是花魁,别的怎样不知道,但弹琴绝对不逊色宫廷乐师,即使不通音律,也能沉浸在琴音中脑海里构想出琴音表达的意境。

沈渐抚掌笑道:

“金雪姑娘不但有天香国色的容貌,也有令人惊绝的琴技。”

金雪眨了眨眼,微笑道:

“在教坊司,没这点本事,就只能每天去陪那些脑满肠肥,一身铜臭的男人喝酒睡觉,我可没那想法。”

沈渐吹捧道:

“就算不会琴艺,以姑娘美貌,也能百花夺魁。”

金雪掩嘴噗哧一笑。

“沈公子莫要说笑,都城九院,王公贵胄家郡主千金,修行有成的仙子多了去,哪轮得到人家这种庸脂俗粉与日月争辉。”

她一口喊破沈渐姓氏,显然暗自承认关注过仙道院白天才完结的九院问道选拔一事;后面那个人家的自称,带着撒娇的口吻,又将两人关系更拉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