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张符箓漂浮空中,明亮的焰火将周遭数百丈地照得如同白昼。
一名从头到脚都用黑斗篷遮挡的供奉跳下屋檐,仔细察看着巷子里犄角旮旯。
此时他脱离了同伴视线和仙识范围。
一只手从屋檐阴影中伸出。
不等这位供奉感觉到不妙,纤细的手指已经滑向他脖颈两侧。
咔嚓。
声音不大,也没能传出很远。
颈骨折断的脆响仿佛撞上了无形屏障,控制在很小一片范围内。
那位供奉软软瘫倒,像一摊没有骨头的烂泥,马上被拖进了阴影中。
沈渐捏出指诀,飞快在那供奉额头上印出一个符纹,不等符纹亮光逸散,手掌覆盖符纹,那供奉全身如拖上岸的死鱼不停弹动,却没发出半点声响。
很快那供奉身体瘪了下去,仿佛被抽走杂草的稻草人,不多会便只剩下空空荡荡的黑色衣衫和白蒙蒙的朦胧光华。
沈渐打了个嗝,像刚吃饱饭,神清气爽,伸手去提起衣衫,顺手一抖,里面跳出几块泛着白光的块状物和一些零碎,给他收入袖中,衣衫化作片片蝴蝶,随风飘进角落。
那供奉的随身兵器是一把狭短弯刀,就在静静放在地面,失去了灵韵光华。
脑海中苍老的嗓音啧啧道:
“新鲜气血就不一样,可惜境界低了点,要是换了那个神华境,我今天就能凿出第九口天池雏形,你也能半步跨入二境山河,到时面对神华境,你也能有面对面一战之力。”
沈渐没好气回道:
“说话倒是不费力气。”
“说话也挺费力,帮你开凿天池更耗心血。”观象嘴上一点不肯吃亏,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沈渐也不闲着,借着阴影跳跃,无声无息换了好几个位置。
又一名供奉走过身旁,他如法炮制,遮掩天机,拧断脖颈,拖入阴影,捏印抽空对方骨肉精血,收凝结成块的灵骨和身上零碎收走,震碎衣袍,只留下兵器。
若非兵器不便于携带,更不便于他融入阴影,他也没打算弃之不顾。
……
神华境供奉终于觉察到不对劲。
一连少了好几个人,他就算再木讷也反应过来事情出了纰漏,赶紧招呼其他人聚拢,亲自点数,连他自己追杀沈渐的九个竟然只剩了五人。
他根本想不到这是沈渐的手段,第一反应就是仙道院派出了院中高人暗中护道;再细想,或又是另一方势力派来的影子刺客……很多事情不想不害怕,细思极恐。
“赶紧去找少公子。”
神华境供奉一阵焦躁,率先飞掠而去。
确认所有人离开,沈渐才从阴影中慢慢走出,犹豫片刻,迈着坚定的步伐朝教坊司西院走去。
……
西院不止一座院落,而是连片灯红酒绿的楼阁夹缝中的一条长街,也是仙都大梁城最大的销金窟之一。
说白了,就是朝廷官办妓院,借勋戚以避贵游之扰。
来这种地方消遣的人,不是王公贵族,功勋大臣,就是荷包从不缺花销的富贵商贾,名人骚客,最后一种多半是用才华换白嫖的诗人墨客,也不乏肚子里半罐水的逐名文人,道院才俊。
最热闹的那几座院子并非西院最有名的声色场所,人之所以多,多半是因为价格公道,真正有钱有势的人很少去热闹的地方。
沈渐走进这条街的时候,正好二更鼓响。
路口出现了不少身着金鳞符甲的持锐士兵,将灯红如昼的街道与其他街坊隔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教坊司青楼花魁以十二花主命名,东西两院各占其六,每个花魁占一处楼阁院子,称之为青倌,即卖艺不卖身的艺伎;院子里又养着一批能歌善舞,出卖皮肉为生的红倌,像熙春楼请来那些歌舞姬就属于后者。
世事无绝对,教坊司这种地方,两者身份随时间、地位、金钱总是不停变化。
他直接去了广寒清池。
虽然丁冲没有明言在哪家楼院,凭着他对那家伙的了解,很容易猜出来他的意图。
广寒月桂,正值初秋。
这里的花魁便命名金雪。
白墙青黛,桂林暗香,院子雅致而清幽。
小龟公清秀标致,长了副好皮相,院门内迎客,见客人年轻,不由上下打量,脸上堆着笑容,毕恭毕敬:
“公子茶围还是酒局,拉铺住局都要提前预约,不然得看姑娘得不得空。”
沈渐微笑,以前跟王献来过一次,坐了不超二更便匆匆离开,规矩还是懂得一些,轻松的笑道:
“找人。”从袖筒里摸出银块,抛给小龟公:“记得这边茶围十两,酒局十五。”
银块约莫十一二两,这种地方茶围也就是所谓的入场费,定价也是种宽泛的说法,从来不讲多退少补,多余银钱只能当龟公小费。
小龟公乐得眉开眼笑。
一二两银子之于道院学员真心不算什么,对他们来说却是一笔不菲额外收成,哪怕最穷的寒门道生,旬日补贴,修行资源加起来,每月基本等同普通人家十年辛苦所得,这并不表示道院个个富足,随便可来城中消费;与吃喝嫖赌相比,修行才是最大的销金窟,光靠道院那点补贴,买一块稍微品相上佳的灵髓都勉强,灵髓又是修行中增补灵元真气必不可缺的物件,哪还有余钱跑来城里面花天酒地。
“公子贵姓,不知找哪位相好姑娘。”
当有钱人就不一样,小门房可以假花魁对别的小气客人冷淡,对出手大方的公子哥可不会怠慢半分。
如果天天遇上这种客人,让他跪舔都愿意干。
“不是找姑娘,找一个朋友,男的。”
小龟公听了这话,菊花一紧。
风月场所什么爱好的客人都能遇上,教坊司各楼有花魁撑门面,背后又有太常寺、鸿胪寺这种官方靠山,有龙阳之好的客人多半不会往花魁院子跑,白花钱嘛!然而事无绝对,天晓得会不会有男女通吃的有钱人光顾,老鸨子可是认钱不认人的主,价格合适,谁敢担保不会把他菊花给卖了。
好在沈渐厚道,笑道:
“跟朋友约好在这儿见面。”
小龟公松了一口大气。
“公子的朋友长啥样,我先领公子进屋,你说个模样,我帮你去寻便是。”
走进屋,沈渐就看见了浑身是血的丁冲,同时也看见了面色苍白精神委顿的萧塬,一名容貌清癯的老者腰板笔挺立于身后,一口狭直长刀斜插腰带。
他拍了拍小龟公的肩膀,意思是不用麻烦了,径直来到丁冲身旁坐下。
“怎么伤得这么重?”
丁冲拿起桌上酒碗,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不知是伤势太重,还是喝得太急,酒一入喉马上大声咳嗽起来,腰也弯了下去,一张脸憋得通红。
沈渐伸手轻拍着他的背,看向萧塬。
萧塬也没好哪儿去,气息孱弱,显然受了内伤,握住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没多重,休息两天就好。”丁冲直起腰爽朗地笑道,眼睛微眯看着沈渐,一手搭在他肩膀上,“要不是宵禁,丁爷还想多揍那孙子两拳,平时人五人六,不当人事,难得找着机会,只可惜了……”
说着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沈渐轻抚着他后背,真气源源不断从指尖流入他体内。
外部真气输入并不能给丁冲伤势带来根本性治疗,但可以激发他体内本已虚弱见底的真气周天流转,从而达到自愈效果。
教坊司院子里面,萧塬也不敢轻举妄动。
外面那些金鳞衣和雁翎都虽说单个战力远不及他们,但一个个训练有素,尤其擅长连携组阵,身上手上都执有兵部御兵坊制造的符兵,杀伤力不小,再加上两大禁卫军统领皆是武道强者,战力强悍,境界又高,背后还有柳氏皇室,岂是一个门阀敢轻易招惹的。
屋子中间搭有舞台,四五名红倌正台上抚琴吹箫;四周十余张桌子坐着不少人,有的开怀畅饮,有的左拥右抱莺莺燕燕,有的安安静静喝茶……没谁留意到这边两桌相互怒目而视。
二楼美人靠栏杆后,一身米黄纱衣长裙,袒胸露领的女子正手执一把粉罗团扇打量着楼下,面色含春,美目流盼,神韵天生,颀长的脖子和精巧的锁骨细白如玉,粉白裹胸沟壑若隐若现,令人遐想翩翩。
这女人不错嘛……阅女无数的沈渐也生出一丝心动。
无论五官气质,内在韵味,竟不输道院某些姿色出众的女修仙子,各有千秋,风韵不同。
走在街上绝对能让男人视线很难移开那种,说不定还会跟在屁股后面追上三条街那种。
气质上又与青楼女子的妩媚有所区别,有种大户大家闺秀的恬静和优雅。
脑子里面苍老的嗓音再次响起,先是啧啧有声:
“喔哟!这地方居然还有这等货色,小子,爷爷帮你推衍出那些阴阳双修法能派上用场了。”
听口气,好像比他这正主还要激动。
有外人在场,观象向来很少说话,尤其当骆道人的面,更是大气不出,像今天这种情况少之又少。
沈渐不解,颇带恚怒道:
“能感受到的人是我好吧!你激动个啥?”
“那可是千载难逢的狐妖媚子,修为不低,可惜只是个肉分身……”
观象激动中略显遗憾,嘴里啧啧:
“也好,真身你也搞不定,指不定反把你吸个精光……这种刚好……对你对她大有裨益。”
好兄弟伤势未复,大敌就在眼前,沈渐哪生得出这种心思。
正准备义正言辞痛斥没轻没重的观象老头子几句,得了好处的龟公小厮送香茗过来,附耳轻声道:
“楼上那位便是我家小姐。”
还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反正是男人都能看懂他的意思。
教坊司各楼院,能被自家人称作‘小姐’的一楼只有一个,那就是花魁。
花魁金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