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沉没

归陵应该在那里的,一分钟前还在和他说话,韦安试图用视线透过墙壁,可是什么也没有。

外面是无尽的黑暗,这里的建筑外就是这样,无处可逃。

韦安头皮发麻,上楼的声音更近了。

他这一瞬感到恍惚,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半夜溜了出来,呆在他绝对不该呆的地方。

那人已经将要来到大厅,韦安低头看自己的手,是小孩子的手,他赤脚站在木地板上,穿着孤儿院的睡衣。

韦安孩子时的本能起了作用,他转身就跑。

他很确定,看到那人的一瞬间,自己就会被发现,不可能逃脱视线带来的精神的侵蚀,父亲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韦安逃离大厅,本能朝往宿舍的方向。这时他隐隐听到一个声音,父亲的声音,从某个很深的地方传来,攫住了他。

“欢迎回来,小卫。”

韦安跑过这栋房子,下了一层楼。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熟悉,这是秦家的房子,还有一些细节出身他生命中别的时刻的种种。

他有思想准备,但是当冲到寝室时看到的画面还是让他头脑空白了一下。

这是他在孤儿院时住的房子,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自己儿童时的事了。

大屋子里摆了二十张床,有简单的床头柜,孩子们的东西都放在上面,不过非常少,他们没什么财产,这里不允许弄得太乱。

他走进去,同时因为进入这样的地方遍体生寒。这是他的童年,他很久没有回忆起这些了,那是过去的事,他已经活着逃了出去。

可这一刻,他觉得这里永远是他的灵魂一部分,最底色,他不可能逃出去。

韦安放轻脚步,爬上自己的床。

他知道是这张床,如同他本能知道要往这个方向逃一样,这是这个地狱世界的规则。

床头用胶带写了“秦卫”的名字。

白色胶带,圆珠笔,每一丝细节都没错,他在崩溃中到底和父亲说起过多少,那人了解他有多么彻底?

韦安告诉自己,他要低调,他和归陵失散了,必须照着这种方式生活,他不可能直接和这样两个缠绕在一起的裂缝对抗,重点是往下走,找到那个人,找到本体。杀了他。

韦安想着,我记得我的名字,也记得为什么在这里,这只是一次头脑侵蚀。

但是为什么他在床上,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不去寻找那个人?

他挣扎着抓住深域系统的力量,令人欣慰,这个仍旧存在,虽然微弱了些,但不是小孩子的幻觉——

正在这时,他隔壁床的一个孩子半坐起身,看着他。

“你能不能别睡着后乱跑,会给大家都找上麻烦的!”那孩子小声说道。

韦安盯了他一秒,他记得他,叫普兰,孤儿院和实验组的同伴,早就死了。这里睡着的,全是已经死掉的人。

这个裂缝怎么知道这些的?他和父亲说过什么,那人又查得多彻底呢,当他们把他带回家,植入奴隶系统,真的把他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到了。

韦安遍体生寒,周围是一片他儿时的幽灵。

远处有脚步走进来,韦安闭上眼睛,装做睡着。

拄着拐杖的人走进来,像故事里半夜会在孩子卧室巡逡的怪物,查看有没有不听话的,拖出去吃掉。

他在韦安的床边停下,后者努力做出已经睡着的样子,接着他感到那人在床边坐下。

韦安闭着眼,不和那生物对视,好像看一眼就会落入深渊。

他感到那人伸出手,抚摸他的头发,触感完全是父亲的,带有温度,不像一个怪物。抚触他的方式也像,如同在爱抚一个昂贵的物件。

父亲肯定知道自己没有睡着,他从来不可能瞒得过他。

秦物升死的时候,即使知道事实,“秦卫”也有一段时间仍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成功。他有时候想,他一个个杀死其他的“家人”,虽然是为了自由,但也在证明他永远不会回来。

此时,他回来了。

韦安头皮发麻地感到对方凑到他耳边,闻到那种存放了很久木料的味道,对方低声朝他说话。

“你知道我一直很疼你,小卫。”父亲说。

韦安颤抖了一下,他蜷得很小,这侵蚀给予的形象很合适,闭着眼睛拒绝现实的小孩。

“我一直很确定,你会留在家里,是最忠诚的守卫者。”父亲说,“而你背叛了我。”

韦安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的尖叫,可能是从管教室传过来的。

听上去某个人在承受酷刑,精神崩溃了,韦安听到混乱的言语,说“救救我”,叫爸爸妈妈,说他不该不听话跑那么远,神志不清哼一声很老的摇篮曲,好像幻想着自己唱着也能得到母亲给予的安抚……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熟,为了逃避痛苦慌不择路,已完全没有理智。

他听到那堕入地狱者的人说道:“我知道错了,父亲,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听话……我会听话的……”

韦安浑身发抖,他意识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以前的声音,完全地崩溃,混乱地恳求,他什么不堪的情况都经历了,他已经忘了,但所有这些父亲都记得,自己所有那些脆弱、私密和毫无尊严的过程——

于是这个裂缝全都知道,极度细致,比他自己知道的还多。

他感到父亲的手抚摸他的后背,就是他本人的方式,好像一个温柔的大人安抚小孩子,他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韦安觉得自己在向下坠落。

他在做一个噩梦,非常真实,粘住他的头脑和身体,包裹住每一处细节,无法清醒过来。

父亲——完全是他真实的父亲——叹了口气。

“你是我的,我一手养育和教导,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大的精力,小卫,”那人说,“你怎么能这么做?”

秦卫想,我不是你的。但他没有说话,他无话可说,以前他什么都说过,当被封死,被摧毁,他便再也说不出来。

最终,父亲总能让他说出他想让他说的话,然后那就会变成事实——

他突然意识到,他有另一个名字的。

他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了。

“我一直觉得你很特别,”父亲温声说,“很高兴我们再次见面,明天你跟我去一趟管教室,让我看看你现在能做什么。”

他拍拍他的肩膀。

“别担心,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小卫。”那人说。

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去,熟悉的脚步和拐杖的声音前往楼下。

“秦卫”尽了全力去想,他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盯着无名指,思维会格外清楚一点,好像那里联系着什么更真实的隐秘——好不容易想回韦安这个名字。

接着他又想,他好像忘了非常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