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叮”的一声打开。
归陵已经和这些人说了所有他们可以注意的问题,而等他俩回来,很多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没什么可说的了,韦安走进去,没有回头看。
归陵走到他身边,门关上,电梯沉下去。
韦安盯着电梯的屏幕,上面没有数字,只有一片含糊的反光。
电梯运行平滑,外面没有一点声音,时间已超过二十分钟。电梯造得有些大,他俩在里面像孩子一样显得渺小,踩着平稳的金属地板,下方是黑暗的最深处。
韦安抓着归陵的手,那人也紧紧抓着他的,这是一次冒险。
这种事从来不会有好下场,可他还是来了,身边人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的绳索。他知道那随时有可能消失,他的每一步都那么脆弱。
但他只能跟着过去,跟着这不切实际的美好声音离开家族,走进黑暗。
过了一会儿,电梯前方的灯光闪了一下,写着“到达最下方”的标志。
韦安说道:“没路了。”
电梯门打开。
电梯外是一片光秃秃的木地板,很陈旧了,曾经反复浸了血,又被清理掉。
这是一条幽暗的走廊,空气里有一股隐隐的腐臭味,是从建筑本身传来的。
地板还挺光滑的,深红色,像那种大家族会用的木质沉厚的地板,韦安瑟缩了一下,但还是走了上去。
在这条通往地狱的污水坑的最深处,是这样一片算得上古典和豪华的地板和走道。墙上覆了一层暗红的天鹅绒,整条走廊的空间显得极为压抑。
走廊向下倾斜,走起来不太舒服,越往前越暗。
他们往前走去,墙上挂了些画,镶着花纹古典的方正暗金色画框,但内容都很粗俗和恶心,是些屠宰场、打猎和生食猎物的画,形态怪异的人形肖象,有些装模作样的艺术气息,让人很不舒服。
走廊极长,绝不是正常房子的格局,到了前方,已向下倾斜到了陡峭的地步。
他们谨慎地向下,走了两次通往更下方十三级的楼梯,在走廊的左侧看到一间小厅。
韦安走过去看,里面是一间破旧教室,摆着一些课桌,地面也是那种破败浸透过血的木地板。
韦安死死盯着,他第一眼看到就觉得面熟到心悸,这很像他小时候孤儿院的某个地方。
但其实它更像是“苍白世界”里的一个房间,那个地方曾被用做孤儿院,有这样一间小小的教室。
眼下仍旧残破,但是比它在“时间局”里时更崭新一点,好像不久前还在使用。
教室都是类似的格局,相似也是正常的。
他们走进去,查看这间房子。
教室不大,后面是一堆垃圾,有很多被严重虐待过的娃娃,破针管,铁链子,作业本,里面混合着细小的人类尸骸。
黑板被随便擦过,隐隐可见写了一行字,写着“惩罚:熄灯后去管教室”,后面有一个粉笔涂鸦的哭泣表情,但又像在恶意地笑。
下面有几个受到“惩罚”孩子的姓名,大部分看不清了,但其中一个让韦安头皮发麻。
模糊不清,但确定是这两个字,是“秦卫”。
“他干的,”韦安低声说,“他把我放在里面的。”
他想起父亲最后的那个笑容——他在深渊里等着他。
韦安瞪着黑板上的名字,即使在这里,他的名字仍旧是“秦卫”。
他的本名的确是完全消失了,毁掉奴隶系统后仍旧无法想起,这名字被重点擦除过,权贵家族奴隶“大管家”的培养是充满仪式感的大事,毁掉的部分甚至包括少数记得他姓名者的相关记忆,还会为此杀一些人。
韦安回过头,看到讲台桌上垃圾里的一个锁扣。
防止自我伤害的医疗锁扣,很高级,不大,指纹锁,只有父亲能打开。它已经锈得只能看出基本形状,但他认识这个东西。
那是他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物件,十九岁左右,他被锁在秦家一处房产肮脏的大厅里十几天,因为这是他“犯错”的地方。
那是因为秦亦和一群人在这里开淫乱聚会,自己去拿东西,秦亦觉得可以叫“大哥”一起来让他们爽一下,就叫当时一起玩乐的某个家伙拉他入伙。
韦安当时不知是什么问题,被人碰一下就恶心得想吐,于是狠狠教训了那家伙。
父亲很不喜欢秦亦的行为,但觉得韦安的反抗问题更加严重,他清了场,把韦安在那里锁了十五天,对他进行“教育”。
现场有不少意识控制专业的医生和研究人员,他的心跳、血压、肾上腺素分泌和其它最微小反应所代表了什么一类的东西,都已精确计算在内,又被有目的地调控。
韦安自杀过一次,但是失败了。
所以他们给他上了防自杀设备,它看上去简直和当时一模一样。这样子那么普通,没什么特别,可你就是怎么也挣脱不了。
他这辈子也忘不了父亲的拐杖,很多次触碰到他,那种味道和质感浸透他的灵魂。
他最后时终于崩溃了,在父亲怀里痛哭。那人伸手碰他额角的伤口,他颤抖了一下,那人说道:“知道错了吗?”
他说道:“知道错了。”
父亲放轻动作,抚摸了他的头发,说道:“乖孩子。”
父亲手上沾着血,但这带有安抚性质的触感给韦安带来很大的、不自然的安全与快乐,他觉得找到了归属,他是个安全的孩子。
那里地板也是暗红色的,有同色系的天鹅绒地毯,韦安模糊的视野能看到一张魔鬼风格艺术画,端庄又恶心。
父亲会帮他照看着的,告诉他他的底线,自我为何,怎么生活,他不会伤害他的。
后来父亲让他去道歉,“秦卫”不再排斥身体接触,对对方的触碰面带微笑,很有礼貌。
父亲没再让他干什么,因为“我养你不是陪那些人瞎胡闹的”。韦安十分感激,他老实地跟在秦物升身后,他被吞没了。
他是无根的浮萍,父亲的目的就是让他抓住一切能抓的东西。
他属于父亲,当毁了秦家,他什么也抓不住,他被毁掉了这种能力,后来他遇到了归陵。
他太喜欢了,于是用所有合格恋爱的理论对待那个人,谨慎地试探相处的界限,让其保持童话一般完美梦幻的状态。
韦安知道自己无法自控会把归陵当成物件,自己悲惨人生一根绝无仅有的救命稻草,他不允许背叛,绝不能丢失。
韦安一把把锁砸到墙上,它碎成两半,他冷着脸去翻讲台杂乱的书籍。
归陵一直专注地看着他,那人从刚才秦物升出现起就十分紧张,好像移开目光韦安会消失。
韦安不健康地喜欢他这种对自己充满依赖的样子。
他查看垃圾堆里有没线索,动作很快,不管前面有什么麻烦,他必须不管不顾地闯进去。
书籍里居然真有内容,可见这个世界细节已十分完善。
这是那种儿童绑架团伙可能会有的书,里面配了鲜艳而怪异的图,用很有童趣的语言,教育小孩子应该正常接受一些针管和束缚器具之类的。
韦安很快在一本书后页找到了学校建筑简图,印得很粗糙,老式孤儿院的本子上有时会印这样的东西,防止孩子们走失。
建筑布局十分怪异,一条孤零零的长走廊,外围全部涂黑。
一侧写了“教室”,就是他们现在在的地方。往前不远处有个转向,有另一条向下的楼梯,韦安在那里看到了“管教室入口1”。
整个建筑是一根长长向下的通道,卷曲着,有楼梯和斜坡,黑暗中不时可见一间教室、宿舍、游戏区,但一切都越来越往下。
归陵看了一会儿资料,又抬头看周围的环境。
接着那人开口:“这里应该是一个以头脑入侵式为主侵蚀方式的裂缝,它会影响人的神志和判断。”
韦安撕地图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们继续向下,可能会严重的迷失感,”归陵说,看着他,“九级系统有一定的豁免权,但你的防火墙不完整,而且……它在针对你。”
韦安站了几秒,没有表情,接着继续把地图撕下来。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本来最糟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战死,但这种类型的裂缝,代表着失去尊严坠入最黑暗处的迷失。
他收好地图,转头看归陵。
那人也在看他,韦安能看到他双眼中的自己,他想象中该显得更可靠的,但实际上很恐惧,脆弱,在发抖。
“我不会……弄丢你的。”韦安说。
他声音压抑,透着血腥和无望。
“我知道,”归陵说,语气很笃定,“裂缝的侵蚀不能损坏同步系统的联系,不管我俩状态怎么样,都保持某种链接。”
他抬起手,他们手上都带着婚戒,红线系统在这种环境下显形出来。
他看韦安的表情温柔,带着宠溺和珍爱之情,好像是一个两人恋爱的约会场合。
“如果失散了,你要想着我,”归陵朝他说,“然后一直往下走,到地狱的最深处,我们就能找到他,杀了他——”
他说这些话时眼中杀气四溢,看韦安的样子像有可能遗失的宝物,不知要如何才能保险,他迫切想杀了秦物升。
韦安很害怕,因为他知道他的自我已被摧毁,他抵抗不了那些,留下的只有“秦卫”而已。
他看着归陵,当在灰烬城,归陵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能这么活着,你做了最好的选择”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非常好。
如果抓住他,自己可以用他的双眼来看待世界,取代被抹消的那个没有名字的人。
他喜欢归陵眼中的自己,比他实际上是的更好,更配得到幸福。
韦安小心地凑过去,亲吻归陵。
对方温柔地和他接吻,这是缠绵充满温柔的吻,代表着一段美好的情侣关系。
此时他看上去是他更喜欢的那个自己了,他被毁灭的部分仍在,不惜代价地想要抗争,想要拥有更好的生活,夺回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仍在,另一个人的爱中,会关心,拯救,抵抗,能够幸福。
“好,”韦安说,“我会杀了他。”
他分开一点距离,看着他俊美的拯救者。
“知道吗,”他说,“我就喜欢你这种无论碰到什么麻烦,都能简单迅速地进展到怎么干掉对方的能力。”
他说话声音低哑,像在调情,一只手抚摸归陵的面孔。
那人在他手心蹭了下,轻轻“嗯”了一声,韦安觉得自己要融化了。
这种事让人在如此可怕的时刻感到无限动力,韦安转头看门外,努力对自己说,现在可不是调情的时候。
他们往“管教室”走去。
他绝不会丢掉归陵的,这是他到死也会抓着的那个,如果他丢掉了……他不能这么想,他紧紧抓着那个人的手,代价太大了,他付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