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很快,是这类地方总是少不了的骚乱。
一个衣衫破旧的年轻人从厨房惊慌地逃出来,三个私兵模样的人在后面追,餐厅一时鸡飞狗跳。
被追的人崩溃尖叫,说不要抓他进深矿,他保证还钱,求求就让他在这里躲一下,说自己肯定会还上钱,他有厨师专长,可以找到工作,诸如此类的。
餐厅里大家一脸冷漠,也有些表情兴奋,几人身手利索,抓住那年轻人的领子往外拽。
与此同时,又有两人从店前围堵过来,是一场小规模但专业的围捕。
抓捕普通欠债人员很少这么大张旗鼓,但这是韦安一路上看到的第三次这种事了。下面的矿区可能非常缺人,所以才会大规模地出动“正规军”干这种事。
抓到了人,领头的点了根烟抽,扫视大厅,管吧台要了杯酒。
这时他动作突然停下来,盯着韦安和归陵的方向。
他朝对讲机快速说了几句,韦安听到了,大概说发现了那两个招惹了矿狼的人,在某某餐馆吃饭——那个抢劫犯的确是有底气,他们和管理这座城市的私兵压根是一伙的。
韦安在心里骂了一句,他还想能多玩个几天呢,这破地方,官匪勾结得也太有效率了。
“至少也让我们把一顿饭吃完吧。”韦安朝归陵抱怨。
后者朝自己碟子里多拿了一块点心,他有时候会有这样的小动作,像是想在自己拥有的一切被夺走之前,抓紧时间做点什么。那都只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
“喜欢吃这个樱桃虾?”韦安说,“我回家给你做。”
“好,”归陵说,“这种口味配一款烈酒应该很好,我在联邦没见过这种酒,不过我知道哪里有,到时带你去找。”
“在哪里?”
“千云星域那边,应该有一些可以长期存储的深度仓库,”归陵说,“没有的话,也有酿制的办法,亚空间的农业和时间很好控制,我们可以自己做。”
韦安发现自己在笑,样子傻乎乎的,这是纯粹不现实的玩乐,但他有种幼稚的喜悦。
“好。”韦安说。
他们说话时,私兵的小队长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朝他们走过来。
他格外地打量了一下归陵,接着说道:“两位,我们接到报警,你们当街开枪,对方受了重伤。”
韦安知道这时候解释是没有用的,不过他还是尽职尽责地说:“是他先抢劫我们的。”
对方手放在枪上,似笑非笑地说:“那你们也要跟我走一趟。”
韦安看到他的枪,怔了一下。
他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是能量枪,但肯定不在联邦的常规序列里,倒比较像是常规的古文明武器。
枪是黑色主体,阴森森的,能量标记槽是道金红色的印记,形态宛如一个畸形的人体符号,看上去诡异又凶险。
如果从考古系统里找,肯定会有类似的东西,但这些普通私兵在使用,可见至少是小规模的量产了。
“古科技系统的能量枪?”韦安说。
对方朝他微笑,那是居高临下蔑视的笑,好像自己有什么神异的能力,凡人们不知道。
店面的保安负责人走过来,询问情况。
私兵小队长似乎和他很熟,转身说话,两人站在不远处,声音很低,但韦安听得很清楚。
听上去之前那个抢劫犯因为附近有一处矿狼的据点,运气大没死。
他向帮派同伙说了发生的事,照那人的说法,他就是看到个眼前一亮的帅哥——“看着的确不好惹”“但肯定能赚钱”——想搞到他的身份,看能不能把他拖下水。
会有不少人愿意花大钱买的,在这种地方,样貌就是一笔会给你惹上麻烦的财富。
而另几个私兵还在把负债的年轻人往外拉,后者也就二十出头,哭得浑身颤抖,看上去已经完全崩溃了。
他不断恳求,说自己只是家人得了污染病借钱治疗才欠的债,不是没有挣钱能力。大家都知道这病花费太大了,还只能拖延,治不好,也有人劝过他放弃算了,但那是他哥,他实在没法不管。
他可以去普通矿区工作的,被污染也不要紧,他死前还可以再干几个月的活,但不要让他去“那个地方”,那个地狱——
韦安知道这人在说什么,他一路听了很多“矿区深处东西”的传闻,说那里挖出了地狱的一角,进去的人会困在那里,被以极为残酷的方式折磨,永恒受苦。
此人已接受了现世的死亡,但甚至无法死去的苦难太恐怖了,让人们陷入疯狂。
超自然的恐惧是这样的,爬进人的头脑。
它宛如不可战胜,可他们面对的问题却又那么现实。
“他们拿的是一级标准能量枪。”归陵说道。
韦安一怔:“古文明的技术?”
“嗯,”归陵说,“看上去是矿区里生物提供的,给他们提供了全套技术,解决了能源提纯问题,基本达到了百分之百。”
韦安吸了口气,这个数据非常可怕。
联邦对于古文明能源球的常规提取率是百分之十,已经相当惊人,百分之百的技术简直碾压式的。
一直以来,只有古文明废墟发掘出的武器可以对这种能源达到完美提取,但发掘物是有数的,无法量产,而科学部至今没有研究出来这种枪的原理。就像原始人无论如何弄不清汽车是如何运行的,两者在科技树上差了太多层级。
但是矿区里的生物有那样的能力,现在,自称是“神使”的人得到了这种技术。
“的确是要出大事了。”韦安低声说。
这不再是精神层面的狂热,它具体到了武器量化的生产。
他想起金券的工厂,这些人想干的事听上去是某种古老信仰的复辟,仿佛联邦大家族的势力已经太过固化,腐朽,人们开始朝向黑暗和超自然的方向,但归根结底,这仍旧是大家族们的利益之争。
他们对信仰的操控非常专业,并有着明确利益指向的。
舆论,制度,能源,武器,在稳定地齐头并进。
韦安很想点根烟,干些什么更极端的事情,不过想到归陵之前咳嗽的样子,还是把手放了回去。
他转过头,问旁边的侍应生菜怎么还没到,对方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微笑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表示马上去帮他催。
韦安向归陵吹嘘了一番接下来主菜的味道,其实都是从网上查到的资料,归陵很认真地听着,看上去真的很期待。
韦安好喜欢这样。
正在这时,两个私兵把负债者拖过他们这一桌的过道。
对方泪流满面,仍在苦苦恳求。
韦安见多了残酷的事,从来不管,管也没用,但是现在和归陵一起,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个好人。
“等一下,”韦安说,转向负债者,“你欠多少钱?”
两个士兵停下动作,打量这个胆敢管深矿公司闲事的人。那年轻人也怔住了,接着战战兢兢地报了个数字。
不算太多,但也不是一个普通人会欠到的数额,显然是高利贷。细看一下,此人衣服其实挺讲究,但已经很破旧,是从某个不错的收入水平沦落下来的。
在这种地方,走投无路时坠落的方式太多了。
韦安利索地拿出不记名支票薄,签了个数字,递给对方。
餐厅里不少人转头去看,负债者呆住了,抓人的私兵一个没反应过来,另一个说了句“你有病吧”。
那人无意识地接过支票,看着上面的数字。
“太……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他说。
“离开这里吧,”韦安说,“看看能不能开始新生活。”
那年轻人仍旧反应不过来,手在发抖,不敢相信这突然降临的巨大好运。
他身后两个私兵明显很不情愿,转头去看他们在外面说话的队长,似乎希望他能来解决这个意外。
对他们来说,重点当然不是钱,而是这个人的未来,这是他们要送进矿区,喂养深渊生物的奴隶。
“有手机吗,取钱,现在给他们。”韦安朝那人说。
对方颤抖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归陵——他看归陵的时候,表情微微迟疑了一下,好像想到什么,但没有说话。
接着他终于反应过来,拿出手机,用本地金融方面一个支付系统去取支票上的钱。
韦安心想,自己这么做当然是因为要在归陵跟前表现得好一点,他现在是个有着幸福婚姻生活的好人了。
但这一刻,他真的希望这个不认识的年轻人能重新开始,即使只有这一个人,他能帮他摆脱被奴役的命运,远走高飞,过一种无论怎么样但是是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如果那个私兵队长有不同意见,自己即使做一点多余和有点麻烦的事,也希望这个人离开。
韦安视线的余光一直能看到归陵,那人静静坐在对面,一个温柔的人,但已经冷漠和厌世了很长时间。
受害者抖得太厉害,根本无法操作。归陵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拿过手机帮忙。
“等一下,我们还没有协商好……”其中一个士兵说。
“就算是宝石城,也是有规矩的。”韦安说,“他还钱了,所有人都看着。”
还款完成,归陵朝那人说道:“你可以走了。”
“我们没说他可以走!”士兵说。
“我说他可以走了。”归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