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安穿过这条黑色的通道,有道半开铁栅栏,供人通过。
难以想象这是一条干什么的通道,不过这些建筑本来就毫无道理。
随着韦安继续往前走,两侧墙壁消失,天顶上升,以至于不确定是天花板还是处于和天花板一样的天空下,他进入了一片狂乱噩梦般的空间。
不再是单调的循环,这里发生了变化。
他的脚下,极度变异的世界延展开来,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些小格间,那时他看过的不过几十个,缓慢从这片边角中凸显出来,但是这里却是一个无边的巢穴。
一排又一排密集的小隔间,里面太过于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好像格子状的深渊。
中间留了道路,有越发猎奇的垃圾最深处的怪物在上面行走,四处可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污渍,简直不像人留下来的,连幻想中的人类都不像。
但它又是清晰的,有规则的。
这场景一眼看不到边,好像在宇宙边缘找到的什么特别疯狂以至于被规则本身放逐的生物,建立了这个血腥表达他们扭曲的巢穴。
在这里,韦安开始听到格间里的声音。
它不再是废墟,而还活着,有生物在这里,在运转。
他听到切割骨头的声音,听到血肉黏稠的摩擦,其中一些听得人头皮发麻,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不过他还是能分辨出一大部分,他在这方面很专业。
他听到惨叫,极度痛苦的时候,那并不像是人类的声音,而是人类头脑所不能想象的动物。
除此之外,其中还夹杂着另一些,那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喜悦的声音。
深渊的格间里,几乎是要达到高潮方式的呻吟,有人不断地重复“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好像坏了的玩具。
他甚至听到了白天上班时主角组某人的声音,那本是明亮柔和的,但他听到的是狂乱陶醉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欣快。
“我喜欢……我喜欢……我应该被切开,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那个声音说,如同梦呓,那是超过噩梦恐怖的呓语,因为梦中基本的情绪仍旧存在,但这里一个人的常规已被彻底抹消,狂乱地拥抱血肉横飞和切割,变成垃圾,还极其快乐的疯狂者。
好像所有的规则都混乱了,人类异化成了意识最边缘那梦魇稀薄的东西,无法深想,也是到达不了的地方。
可是韦安在这里,他手心全是汗水,这里有什么让他极其恐惧。
他快步离开,这条路上也有被组装成垃圾的怪物,不是之前那些腐败了几年的样子,是刚死掉的,脸仍有曾经鲜活的痕迹,像幽灵一样浅浅浮着,很快消失在空洞之中。
韦安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之前聊天的同事,但那时是活人,变成这样后很难判断。
韦安开了几枪,击中从下面爬上来的怪物,他一路都尽量镇定,但在这里却无法控制地感到慌乱。
比起惨叫,他怕的是前方欣快声音的海洋。
无暗的黑暗中,小小的格子,全是呻吟、笑声和切割声,人眼看不到边际,是茫茫黑海,从规则上用以切割的狂乱的地狱,永远也逃不出去。
韦安走到一半时,抬头去看。
天顶变成了一片巨大无比的垃圾世界,倒悬在那里,这里并没有基本的重力规则。
一座座山形成倒垂乌云一般的形态,远远在黑暗中,过于幽深,遮蔽一切。
在这各个地方、漫长时间留下的不知曾为何用无尽的废弃物里,还有着残余功能的物件,他听到一个空洞微弱的电子音,在说着“求救……求救……”的话,是坏掉的录像带,向着虚无的天空做永远回应的恳求。
这时,他看到垃圾山上有光闪动了一下。
那是肮脏的光,好像虚空中巨物眨动的眼睛,接着污物上亮起一颗头。
位置有点歪斜,很大,是一个男人的头,有一张过于精致和人面的脸,在这种环境让人感觉很不自然,不过垃圾山本身就是不自然的,而它是垃圾堆里凌乱色彩的一部分。
它浅色头发,很短,好像穿着件闪亮昂贵的外套,理论是一个破旧的投影,但韦安知道它在看自己,面带一个装模作样和诡异的笑。
它是活的,是什么非常邪恶事物凝聚起的东西,韦安打了个寒战,快速越过那个区域。
他又开枪击中一只扑过来的怪物,一直能看到它在视线的一角,光线闪动,调整了一下。
这是这片垃圾世界长出来的幽灵,主宰,它缩小了一点,一身衣服弄得特别精美和昂贵,闪闪发亮,故做优雅地站着,让人不适。
它看韦安杀死那些破碎的怪物,他怪异的力量,带着欣赏物件的意味,眼中是深渊一般的渴望。
韦安觉得在这目光自己跟被拆散吞掉了一样,从皮肤,到血液和骨头,没有一处隐私和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盯着前方,不和它有任何目光接触,假装它不存在。
他想,这里实际上仍旧只是个巨大的房间,只是接近于真正的世界了。
前面隐隐出现了楼房,和之前院落的格局很像,不过几乎全埋在了垃圾堆里。
那里的光线有些不同,发灰,绝对更加危险,但韦安快步过去,这条路径已经到头,他要找的人就在前方。
韦安先是听到了声音,人类有意义的言语远远传来。
“逆侵蚀确认,这里是中段点,起源无法确定。”一个没什么精神的电子音说,是“幻境长城”的声音。
“做深度检测,”另一个人说,“把我加入时间局的封闭人员名单里去,我来收尾。”
那是归陵的声音,冰冷而目的明确。
“开始深度检测,感谢您的帮助,”电子音说,“封局人员低于三人,有一定机率对您造成损伤,请您小心。”
电子音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深度检测动力不足——”
“从我手头有权限的内存里调。”归陵说。
“请确定同意调用深度权限,这以所需最大限度调用归陵系统内存,会对您的行动造成一定影响……”
“确定。”
韦安走近这片看上去更加危险的空间。
这曾是一处院落,是他之前看到的复制品,只是上一个院子里只是涌进的大量尸骸,可是这个角度更高,是一层楼顶如悬崖边的平台,一眼看上去,黑暗里是一望无际的垃圾山,好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刚才的建筑只剩下尖顶,不仔细看不出来。
在这里,那些尸体,狂乱的喜悦,还有胡乱组装而成虫子一样爬行在垃圾山上玩意儿就是一切了,好像人类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世曾有的规则和概念都淡化了,再无体系和逻辑,这俨然成为世界本初的模样了。
归陵背对他站着,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背脊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挺拔。
他前方只有垃圾山和淹没的尖顶而已,这片土地已经除了疯狂什么都不剩。
他前面亮着全息屏,和韦安之前在灰烬城看到的一样,像另一个世界来的幽灵,不具实体,但有着更深层的隐秘力量,在此地也能提供技术支持。
在他的周围,这个世界烧着一种诡异的火。
灰色的火,好像幽灵一样升腾在眼中一切的事物上,后者似乎在不断变化,在这种空间中,那些物体也许真的会变异出什么。
有只倒地的怪物试图挣扎,它们的生命力很强,但一切很快就静止了,垃圾、痛苦和不自然的狂喜都被火焚烧成了空无。
归陵平时用的都是浮空的鱼类,他在科学部杀人也用这个,他们说他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鱼群。
可是看到眼前的场面……韦安很确定,这才是他力量最可怕的那个部分。
当他在灰烬城遇到“墙”的时候,归陵从后面捂住他的眼睛,他感觉到的就是这种力量。
完全灰暗空无的东西,向上升腾,彻底抹消式的力量。
归陵的对面,有一面“墙”。
完全不合逻辑,就是凭空在这里出现一段,好像它遍布宇宙的空间,会在任何地方突兀地冒出来。它不是韦安之前看到砖墙的样子,是一段更破旧的残墙,也沾着腐败的血迹和肉末,像之前被亵渎过神圣建筑的一部分。
不过它保留了本身的质感,不是垃圾里的一件,而就是一种建筑,用以实现一座墙的用处。
它就在前方,好像阻挡了什么,但上面有一道裂缝。
长长一道,几乎把墙切成两半,另一部分越过墙体,延伸向虚空,韦安知道它没有结束。
号角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它迫切地召唤,有什么东西正要从裂缝里出来,确切地说,它已经在不断涌出了,韦安看不出是什么,因为上面烧着火。
这是这片寂静空间里最大的一处火堆——它肯定并不是火,但看上去很接近——笔直向上升起,仿佛一根细线,但自有规则,绝不会弯曲或闪动,它就是一种毁灭一切的升腾姿态。
墙上的火烧得至少有三米高,不断烧灼从墙里爬出来的东西,它变幻形态,但都被烧去了色彩,烧去属性,向上升腾为空无。
火顶的顶部偶尔闪现出一种非常暗的蓝,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从未在人世间出现过,诡异虚无的暗蓝,毁灭的力量达到顶点时呈现的一种空间质变一样的东西。
这才是归陵真正可怕的力量。
韦安身后悬停的鱼动了一下,回到归陵身后。
归陵看到它,怔了一下,接着转头看韦安。
那人沉着面孔,对韦安来说相对比陌生的样子,那种灰色火焰映得他面色有一种格外的阴郁,好像这也剥夺了他身为人的色彩。
但他和这里一切又完全不同,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神明,属于一个孤独、强大、无人知晓的体系,那力量太强了,也烧去了他人类的痕迹。
“韦安?”归陵说。
他声音和以前一样轻柔,但听上去有些陌生。
“我可不是自己要进来的。”韦安说。
他拿着枪,听自己的声音仍旧嘶哑而透着杀气,像另一个人的。后面有只怪物想要爬过来,刚沾边就被烧了。
他朝归陵的方向走过去,这力量极其恐怖,但是是安全的。
归陵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眼下的情况,他说道:“看来它是很想得到你,你有深域系统,冒个险也是值得的。”
“我真是受欢迎。”韦安说。
他放低枪口,把衣服上粘的乱糟糟的东西拍掉。鞋子上又沾了些熔胶,他弄了一下没弄掉,就放弃了。
右侧的脚踝受伤了,浸透了裤脚,他没理会。
归陵又转头去看屏幕,那是无数难以理解又自成体系的数据,一角亮着幻境长城的标志,还挺有艺术感的。
“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一会儿,”归陵说,“这个裂缝很麻烦,要避免逆侵蚀扩大。”
“搞得定吗,我听说要借用你的……内存?”韦安说。
“没事……”
归陵没说完,突然转头看前方。
韦安也震惊地盯着四周看,没有特定的方向,因为在所有的地方发生。
这诡异的世界变淡了,好像电视本来转播得很清楚,但不知道怎么信号开始变得遥远,屏幕上呈现雪花点,色彩失去真实感……
归陵无意识上前一步,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他肯定同时也做了某件事,火焰猛地升腾起来,屏幕又展开了几个,启动了一个黏着程序之类的东西,可是周围闪动一下,继续下沉。
那真的是一种下沉,好像你在海上时投下给鲸鱼的食物,或是看到沉船,只是这个世界沉入了空间之中。
那是一片广袤得令人发毛的领地,一个世界沉了进去,渐渐模糊,仍旧在,但又被更庞大的东西抹消了一样。
韦安发现他和归陵站在另一个院落里,垃圾山像雪花点一样消失了。
这是无忧疗养院一间普通的院落,里面种着几棵假模假样的树,有塑料一样的草坪。
树下有翻起的新土,埋了像是尸体之类的一大块腐肉,但是比起之前的就是幼儿园水平,哪里都透着无聊和不够刺激。
归陵仍保持着上前一步的姿势,好像能追到什么似的,但庞然大物幽暗的色彩已经淡去,接着空气里的腐臭味也消失了。
好一会儿,他还保持看着远方的样子。
比起那么一个巨大的世界来说,他人类的形态——还是一个古老文明唯一落单的——显得单薄和令人担心。
但是他一副猎手在看着自己的猎物逃走,追不上时不甘心的样子。
“怎么了?”韦安说。
“它跑了。”归陵说,语气里有点不敢置信。
“跑了?”
“它把我们踢出来了。”归陵说,“就是个时间局,居然把我踢出来了!”
他一副“它简直要造反啊”的语气,韦安刚才觉得他们是幸运地逃离了T病区,这时意识到他俩并不是被猎杀者,而是猎手。
韦安想了想自己从刚才开始经历的一切,那个垃圾山,扭曲狂乱的人体,还有衣冠楚楚的幽灵,他精神一震,比吃了一盒抗焦虑药效果好多了。
“还能抓回来吗?”他说。
“它暂时不会出现了,”归陵说,“不过它也跑不到哪里去,这儿有限制。”
他听上去相当的不甘心。
“我觉得他在盯着李应全。”韦安说。
归陵转头看他。
“之前T病区过来时,我一直觉得窗外的景色很熟,现在想一下,应该是李应全的病房。”韦安接着说。
他指了一下侧前方的某个方向。
“我们现在也在。”
归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这里的一切和一切看上去都很像,不过韦安说的位置很对。
“它想要更多的‘超能者’。”归陵说。
韦安转头看他,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碰到这事会怎么办,但在我的世界,这时会搞个诱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