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缓缓伸出手,他的手伸到半空中,寒光从指尖飞出,渐渐盘绕在阿文身上。
一道无比精粹的灵力,直接充盈她的七窍,然后爆开。
看着已接近一团白雾的少女,青年开口道:“到时候,会带你去找她的。”
少女渐渐变得透明,神情却无比欢喜,无声无息地,变作了一团灵光。
青年伸手接过,另一道极浅的灵光飘落在地上,变成一枝小小的青藤。
他弯下腰,把青藤拿在手上,两枚绿濡濡的叶片蜷缩着。
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一轮明月悬挂青天之上。整个城池开始褪色变化,迅速破败。
坍圮的城墙,腐烂的木柱,街头巷角黑色泥水,残破的酒旗。
城墙上的积灰簌簌直落。司青南提着灯笼,从摇摇欲坠的街巷里走出去,白色的衣裙,白色的灯笼,像极了人间的游魂野鬼。
走出城门的时候,天已经漆黑。残破城池的夜晚更显漫长,她看着远山明月,捡起一片落叶,捻在唇间呜呜咽咽地唱了一支曲子。
在人间的乡野里,常有凡人死于鬼气魔物。她在人间行走,听过送魂与招魂的曲子,那些曲调混合在亲人的哭泣呜咽声中,尤为凄远。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扭过头,青年一手捻着一根青藤,一手拿着一团小小的灵光,递给了她。
司青南接过那团灵光,小心接过,收拢起来。
小小的木盒子里,装着那团妖魂,只待进入酆都,就要受尽阴狱刑罚。
她装起木盒子,青年捻着那根青藤,也递过来。
司青南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听他讲缘由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沉默片刻道:“我很想帮她,只是消失在洛安的人魂,城破到如今,已有七十八个。”
青年看着她道:“人类的血肉生魂,是妖物永远无法拒绝的东西。一旦尝到其中滋味,不可能再回头。”
如同吞过血肉的熊瞎子,必要集齐乡中打猎好手,一举击杀。
司青南把青藤缠绕在灯笼上,一枚小小的绿色叶片舒展着。
小八眼珠子咕噜一转,青叶遮挡在她的头顶,她张开嘴,呸呸呸了几声。
那根青藤似乎还是活的,叶子像尾巴一样,轻轻甩了她一下。
司青南看着那片叶子,道:“你这话倒好像在说,我做得没有错。”
青年看着她,道:“是啊。”
又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做错过。”
司青南提着灯笼,忽地想到上辈子的某些事情,道:“我在很久以前,也是做过很多傻事情的。”
他知道她的很多故事,有些故事是在茶余饭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起来的。
譬如,司青南在很久以前也是个乞丐。乞丐在村中流浪长大,今天在东家要一口饭,明天在西家要一口干粮。
拼拼凑凑出来的饭,也拼凑出一个人活命的路径。
在一个妖物来袭的夜晚,村中活人几乎绝迹。她从山上砍柴下来,就看到满地的血泊。
那天晚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和幸存的人用三天时间挖了很多坑。在第四天的时候,换了一套村中人家的衣服,去府衙揭下悬赏捉妖的榜文。
她什么都不会,却在流浪要饭的过程中炼出见人说人话的本事。把榜文一揭,先骗来路费十两,再骗来罗盘一个。府衙里接风的酒菜是平生第一次见,她也很喜欢。
府衙里的人见多了骗吃骗喝的道姑道士,然而妖物追索太急,就连司青南也囫囵骗了些钱傍身。
她带着一点没吃完的饭菜回村。村里活下来的人看着她。
她头也没回,沿着大路一路往南。身后的人扔了一块石头过来,又扔了一块土疙瘩过来。
她始终没回头,一路往南方走,似乎把这个村庄彻底抛之脑后。
后来她用这十两银子,偷过师,求过学,被妖道骗过钱,也买过很多没用的符咒。
十八岁那年,她从南方一路往回走,揭开府衙新的榜文。村庄里已经来了很多新的乡民,不再认识她。
她拿着榜文,急匆匆往深山里走。有同来骗吃骗喝的老道士劝道:“你这样的能耐,除妖是不行的,然而混个饱饭还是不愁的,哪里要真的动刀动枪?”
司青南提着三两银子的桃木剑,走进了深山。那是她平生除去的第一个妖物,她站在妖物面前,才发现那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小的、走尸一般的妖怪,就连神智也全然没有。
她除去妖怪,抱着榜文嚎啕大哭。
——原来这么简单。
——怎么能这样简单。
——凭什么这么简单。
后来她提着桃木剑离开村子,把老道士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现在想起来,司青南想,老道士实在是没有说错。除妖,是很不行的,然而混口饱饭,似乎很行。
想到酆都里源源不断的香火清气,她一时竟觉得似乎冥冥之中亦有注定。
青年看着她,道:“我很久以前认识一个人。她的确做过很多傻事,甚至有一件,我很不喜欢。”
他的声音很平和,不像是在说什么隐秘的往事,反而无比坦荡将过往直接从肺腑里剖了出来,任人打量。
司青南看着他,只觉这样一份坦荡诚恳仿佛摆在面前,任自己窥看。
路边野草纠缠着她的裙角,发出簌簌的响动。
她看着远山落月,鬼使神差般问道:“那……然后呢?”
青年道:“我虽觉得她做了很多傻事,但却从不觉得她有错。时间久了,更觉得她的赤诚纯粹是极难得的。现在回想起来,她有时候单纯轻敌,有时候过于无畏,然而正是这一切,才组成了后来的那个她。”
此时青天之下,一水穿城,远山巍啊巍,又点缀着一轮月亮。
两个人并排站着,慢慢往前走。
在城门外的老树下,有一个倒下的竹篮。竹篮还是新的,上面蒙着一块蓝布。
司青南提起竹篮,揭开蓝布,里面躺着崭新的纸钱。一阵风吹过,几张纸钱从竹篮里飘飞出来,拂过她的发尖。
她蹲下去,从竹篮里慢慢拿出纸钱,在老树边点燃。
纸钱在风里燃烧,被吞卷的纸缘蜷缩着,很快化为一堆灰烬。
灰烬堆积起来,像是一座小小的山。
有几张烧了一半的,带着一点火星,被风吹着远远飞去,如同燃烧的蝶翅。
青年蹲下去,一点未灭的星火照亮他们的脸庞,明明灭灭。
在晚风里,他们并排坐着。司青南看着那些星火,忽道:“其实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很不好。”
青年眉眼处极安定,什么话也不说,就透露出一种耐心倾听的姿态。
司青南道:“我曾经没有什么能耐,只能在人间行走,那时候很看不起高高在上的大能和仙君。觉得他们脚不沾地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哪里能对人间疾苦众生百态感同身受。然而现在做了一个小仙,哪怕手里掌握着生魂归路,对他们的心情,也只能做个隔岸观火的‘旁人’。”
她将一点未燃烧完的纸钱拿在手里,道:“阿文……其实对她来说,哪怕受尽酆都极刑,红尘中兜兜转转再修成人,也比不上荒野孤城里,做一个有娘亲的小妖怪。”
那点带着黑灰的纸钱躺在手掌心里,司青南看着,道:“在酆都受尽人间香火,我知道很好很好,但是如果真有机会,我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青年看了看她,忽然问:“你想做个普通人么?”
司青南看着他,道:“是啊。”
青年道:“然后呢?”
司青南道:“然后找一个院子,辟一个菜地,种上豆角黄瓜和青菜,如果是朝南的院子就更好,很适合晒被子。”
青年笑了笑,道:“好。”
话音刚落,远处就有几个货商连滚带爬跑了过来,就连货筐里的劣质胭脂都掉了几包。
为首一个货商还卖拨浪鼓小玩具,一跑起来,浑身叮当响。
刚跑过来,看见城门,又嗷了一声掉转过头,“怎么跑到这里来!这座城很阴气!换个地方换个地方。”
司青南道:“请问……”
她站着不动,细条条的身形,白飘飘的裙子,兼没烧完的纸钱火堆。
货商又嗷了一声,“鬼啊——”
小八憋了太久,终于按耐不住,道:“是啊!你也看出来了嘛!”
几个货商两眼一翻,干净利落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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