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司青南手里夹住那朵褪色绒花,道:“我在城里见过你。”

阿文立马松开两个手,站起来就要逃跑。司青南一把拽住她的后领,小仙的身体相比凡人,力量要大得多。她轻而易举把这小姑娘提溜起来,单手抓着就往客栈里走。

阿文面如死灰,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会儿才喃喃道:“我……我……姐姐,把花还给我。”

司青南一言不发,身后青年不紧不慢跟上来。小八看了看阿文的脸,又看了看青年,警觉道:“你怎么又跟过来!”

青年笑眯眯的,“刚刚在幻境里遇到一个假的你,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几个还是在一起比较好。”

小八眼睛一亮,咳了一声,道:“是么?如此看来,我也是很重要的。那你紧紧跟好,不然万一迷路,我们可救不了你。”

司青南拽着阿文的衣领一路进了客栈。客栈的账房和老板不知道去了哪里,路人在店铺外的石道上行走,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幕墙将客栈与外界一分为二。

走进大堂,也没人。走进后厨,也没人。

司青南将她放在大堂的板凳上,坐下来道:“说吧。”

阿文坐在条凳上,垂头丧气,面如死灰,却道:“姐姐……”

司青南又看了她一眼,平静问道:“绒花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偷钱包?城里还有几个活人?”

阿文勉强抬起眼睛,虚弱道:“姐姐……”

司青南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她,只问道:“你饿不饿?”说完,也不等阿文回答,就自顾自去了后厨。

无论是鬼还是妖怪,都不需要吃食物。司青南独自在灶膛里捣鼓了一会儿,将灶膛里的火点起来,后厨里还剩下面条和一些青菜和白菜。

铁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冒着一层白烟。面条放进去,听到一阵细碎的切菜声,回头一看,青年站在案板边,将白菜叶子切得细碎。

他手指按在菜刀柄上,动作很熟练,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切完了,把菜放在盘子里,递给司青南。

面条看起来还算新鲜,煮软了以后,雪白地泛着点儿香气。她把面带汤捞起来,盛在碗里。

上面飘着一点白菜碎,浮着几根绿色青菜。司青南想了想,又从旁边的罐子里挖出一勺猪油,和盐花一并放进去。

准备把碗端出去的时候,青年顺手接过,道:“小心烫。”单手托着走进了大堂。

这样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桌上,司青南将碗往阿文方向推了推,道:“吃吧。”

阿文一动不动,手紧紧攥着衣服。她看着这碗简单面条,牙齿打架,黑瘦小脸不停颤抖,看起来快要哭了。

青年坐在右侧位,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碗面条。见阿文一动不动,他伸出两个手指将面碗再度前推,道:“吃。”

声音不大,简简单单,然而阿文却像忽然受了惊一般,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很了不得的压迫感,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三个人围绕在桌前僵持,过了半晌,阿文终于败下阵来,颤抖着伸出手抱住面碗,颤抖道:“这……这……不是人吃的东西……”

话音刚落,碗里雪白的面条登时变化。如画纸被水糊过一般,迅速脱落色彩。

斑驳掉瓷的面碗,露着缺口的碗沿,黑灰色的汤水,漂浮着青绿色霉斑的碎木块。

阿文手指一抖,面条顿时翻洒在桌上,黑灰的汤水铺了一桌子。

碗在桌上咕噜噜滚了一圈,嗙一声掉落在地,直接砸碎。

司青南眉头一跳,正要说话,阿文顿时尖声哭泣起来,大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司青南简直头疼,这边哭声还没落,那边小八已跟着惨叫起来,发出一声高低起伏的“呕——”

她尖叫着怒骂,“笨蛋!!你刚刚给我吃的馒头是什么!呕——”

司青南想到堵她嘴的那个隔夜冷馒头,一阵心虚。一时间,耳边充盈着“呜呜呜”和“呸呸呸”,简直震耳欲聋。

她无力地扶额,觉得此行简直是来渡劫的。

青年看着场中的情形,轻声笑了笑,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道:“噤声。”

声音不大,阿文却迅速地闭上了嘴,小八眼见没哭声,也迅速地闭上嘴。两人闭嘴太快,一时没刹住,还打了个嗝儿。

“这城里的许多东西,果然是幻象。”司青南看着那碗黑色的面条,道:“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或者,我再去煮碗面。”

阿文嘴角抽搐了片刻,用挂着泪花花的眼睛看着她。

司青南道:“请问,城里还有几个活人?”

阿文眼光躲闪漂移,看着巷子里行人,弱气道:“这洛安城里,哪还有活人……”

说着,整个客栈一瞬间褪色。黑瓦白墙、雕花窗棂、店外飘扬的旗帜,顷刻间如死人剥离的血肉,块块脱落。

空荡荡的地面上流淌着黑水,瘦骨嶙峋的老鼠在黑水里乱跑,墙上爬着一层惨绿的苔藓。

然而客栈之外,阳光正好,行人欢笑走动,仿佛与这个客栈彻底隔绝开。

过了片刻,客栈里才慢慢恢复,又变回了那副光鲜亮丽的模样。

阿文爆发出一声惨哭声,旋即想到刚刚噤声两个字,又立马闭上嘴,直接扑腾跪在司青南面前,惨白着一张脸道:“姐姐,你帮帮我……”

洛安城虽然地处西北,然而却靠着大河而建,终年气候湿润,大河水浇灌的丰沃土壤,使得乡民得以安居。

后来大河忽然决堤,泥水到处泛滥,从很远处翻卷而来,冲倒了房屋和大树,也冲干净了庄稼。灾民们红着眼睛冲进粮仓,把最后一点粮食都扒出来吃干净,时间久了,就开始吃树皮,城里城外的老树被扒拉干净,露出黄白色的木心。

草木绝迹,城里闹灾,附近山中的土匪们也缺吃的。在一个星夜,土匪们骑着马下山冲进了城里。

阿文跪在地上,脸色惨白,“那天我和娘亲吵架。娘亲说,最近不要出去。可是我太饿了,好久没有吃上饭了,我听他们说外面有吃的,我就想出去。”

“娘亲不让我出去,但是娘亲也饿得手指发肿了。我又生气,又觉得娘亲不可理喻,就冲了出去。结果那天土匪刚好冲进城,我躲起来,回家一看,娘已经被他们砍死了……”

她仰起脸,一动不动看着司青南,“后来……后来我到处逃跑,逃到城外,娘亲……她就变掉了,变成了……变成了妖怪……”

“她在城里做一个梦,城里又变得很好很好,变成灾荒前那副样子。虽然城里有时候会有绒花飞起来,但是那是娘亲送我的绒花,我一点也不害怕的……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很好,大家都过得很好。”

“可是……娘亲被困在这里,我想救她,我想让她醒过来,我想让她投胎转世,我不想让她一直在这里,我想和她说对不起……”

她拽住司青南的衣角,泪水一串串地滚下来,“姐姐,你帮帮我,帮帮我,我知道你们都是很厉害的人,一定有办法帮我的……”

司青南下意识看向青年。她顿了一下,扭回了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很习惯去问一问他的想法。

她看着阿文,道:“那朵绒花呢?”

阿文看向司青南手里的绒花,瑟缩着手想要去拿,又不敢拿回来,颤抖道:“那是娘送给我的绒花,有时候娘亲的梦被惊动,他们就会飞上天……姐姐……你把它还给我……”

司青南看着手里的绒花,叹了口气,将绒花插在她的发辫上,又道:“既然在梦里,要喊破整个梦境,就要去找到你娘亲。”

坐在旁边的青年点了点头,道:“或者,找到她的记忆。”

客栈外的巷子上,步履匆匆地走过一个行人。司青南看向巷子,那行人穿着布鞋,腰上绑着一个破荷包。

居然是刚刚被阿文抢走了荷包的那个货商。

司青南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门边。客商正提着扁担在巷子里叫卖,然而,脚跟后面已经没有了影子。

他已经没了影子,变成梦境里的一员。那么,原来的货商,想来在进城的一刻就被吞吃掉了。

司青南按紧了门框,无名怒火直上心头。她回首看向阿文,冷冷问道:“你……是故意偷他们荷包的。”

阿文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呜呜咽咽哭泣起来,道:“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泪水糊了满脸,大声道:“我只是想骗他们进来帮我,我只是想骗他们进来,我没想过害死他们!”

她一边哭一边倒退,几乎软在地上变成一滩泥,“我求人帮我,没有人信我的话。我在城外找那些看起来很厉害的人,他们把我踹翻,他们都不理我!我就、我就拿走他们值钱的东西,他们才肯追进来,但是……他们进来就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