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青南看着她的脸，皱了皱眉，扭头就往客栈里走。
沉默半晌，忽然泛起一阵颇为想不明白的情绪。
既然母女两个言这么和乐，听起来也是能够学字读书的人家，又何必非要走到偷人钱财的那一步呢？
青年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走起路来没什么声响，走了一会儿，道：“你在生气？”
“生气倒是没有，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司青南扭头说道。
她转过头，看向青年，脚步却缓缓地顿住了。
——清晨的日头下，眼前这个人没有影子。
司青南看着形容面貌和青年别无二致的男人，慢慢往后退了半步。一时之间，大脑也急速旋转起来。
她第一次见青年在酆都，第二次见青年在夜晚。当时，他在火堆旁边有没有影子？
对方看着她，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仍问道：“怎么了？”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了一步。
司青南看着他，脚步急速后退。
眼前的青年忽地变为一阵灰色烟气，瞬间朝司青南扑了过去。
司青南下意识去摸灯笼，然而桃木剑也没了，铜帝钟也没了，小八还在客栈。
她慌忙摸了旁边一个石砖，借了一点修为腾一下砸过去，扭头就往客栈里跑。
身后的阴气穷追不舍，夹道两岸的路人来来往往，似乎全然没注意到这里的诡异情形。
司青南脚下一晃，被阴气直接击中后心，扑腾一声又被甩了出去。
她趴在地上，阴气瞬间缠上来，几乎将她的视线全部阻挡住。隔着一点缥缈阴气，她勉强睁开眼睛，赫然发现路上的行人也没有影子。
他们全都没有影子。
司青南头皮发麻，感觉浑身的骨节都要被阴气侵袭。
她死死抓着石砖缝隙，忽然，胳膊上的一线妖气从皮肤上凸显出来。
宛如无数条妖气盘旋在胳膊上，根根分明，像是黑色的血管。
那是杀老鬼时候的一缕妖气。妖气猛地从她胳膊上腾起，她用尽全身力量，把妖气当做鞭子往身后抽去。
——啪，一瞬间，背后阴气骤然粉碎。
司青南赶忙爬起来，被击碎的阴气被妖气裹挟着，再次融入进她的胳膊。那些黑色的妖气盘旋在胳膊上，比之前更加粗壮一些，过了会儿才慢慢消失。
她刚准备跑，周围的商贩路人，目光忽然齐刷刷移动过来。
残留的阴气忽然升上了天空，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大球。
司青南拔腿就往客栈里跑。她一边狂奔，一路看到无数行人都升上天空，变成了红球。
——这座城里，到底有多少妖怪啊！
她一路疾跑，头顶上无数红球在后面狂追，宛如无数红色的眼球。
狂奔到客栈门口，她小心推开大门，往里面探了一步。门发出嘎吱一声，整个客栈的账房跑堂全部不见了。
司青南一抬头，头顶全是红球。
她直接窜进客栈一路跑上二楼，一脚踢开房门拿起小八就跑。
小八还没睡醒，瞪着两个眼睛，尖叫道：“跑什么——”
司青南来不及解释，拽着它就往后厨里钻。
后厨的门咔嚓一声被踢开，司青南提着灯笼，钻在架子后面，蒸笼里还有几个隔夜的馒头。她连人带灯笼，小心缩在水桶旁边。
窗户纸上透着一层红光，天空的红球迅速积聚起来，小八的眼神从窗户纸破洞里钻出去，喃喃道：“什么鬼东西……怎么办……怎么办……”
听闻说话声音，头顶一个红球猛地低下眼睛，笔直地朝窗户缝隙里看过来。
司青南赶忙拿馒头堵住了小八的嘴。
小八：……
啪一声，一道红光直冲过来，门板碎了一地。
满地都是木头渣子，司青南提起小八又往门外冲，漫天全是红球，地面都映着一层红光。
小八奋力吐掉嘴里的馒头：“啊——好多人头灯笼啊——在天上飞——”
司青南在漫天红球下狂奔，抽空回应道：“是啊，和你一样的灯笼。你能想对付它们吗？”
小八顿时尖叫起来，“呸呸呸这哪里一样，我不会吃人啊啊啊——”
天上的灯笼猛地转了个圈，齐刷刷盯着巷子里狂奔的一人一灯笼。
灯笼泛着白光，一人一头在巷子里无比显眼，宛如两个移动的干粮。
司青南提着灯笼一路狂奔，道：“你能把光收一收吗？它们的眼神好像在看干粮。”
小八的声音已经开始打颤，抖抖索索道：“我……我不会啊……”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拽着司青南进了一个废弃房子。
房子里没有人，门板都被拉下来，虽然是在白天，里面光线也很模糊。
司青南扭头，看向拽着自己的人，赫然是那个青年。
她直接看向青年的脚，观察他的影子。
青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安安静静站着，过了片刻，屋外的红光才慢慢散去。
青年推开门板，巷子里行人来去，小贩沿街叫卖，几个孩子在街头打架。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小八尖叫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青年看着周围的行人，道：“我们现在应该在一个城妖的梦里，刚刚惊动了它的梦，因此出了点意外。你刚刚遇到了什么？”
司青南一五一十道：“遇到了一个……假的你。”
青年笑了一声。
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笑笑的。微笑的时候，眼角微有弧度，司青南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这双眼睛莫名有些熟悉。
很容易令人想到那些在街角巷子里尾随的小猫。
“有大妖困于心魔，神魂与城池融为一体，便会成为一个妖窟。城妖沉睡，编织出一场梦境。虽然并不是多么凶狠的妖物，却很难缠。”
过去他言辞之间对妖物多有不屑，然而这次却罕见吐出“难缠”两个字。
司青南看他神色不似作伪，问道：“你曾经见到过城妖？”
对方眉目舒展，似乎想到了一些很有趣的过往，道：“我曾在遇到过一个城妖，那时候我在人间行走，原本只是找个地方歇脚，然而刚一进城就陷入幻境，当时我并未发现身处幻境，直到——”
司青南道：“如何发现破绽的呢？”
对方道：“直到在幻境里，我流连三日，见到一个很想见的人。”
小八急切问道：“那后来呢？”
青年笑了笑，道：“再往下说就不是个好故事了。”
两个人沿着巷子又走到河边，河边那个大宅子的侧门，仆妇打扮的女人已经回去了，只有扔在垃圾堆里沾满油的一张荷叶。
旁边有野猫野狗跑过来，舔着上面残留的肉渣子。
司青南看着紧闭的侧门，提着小八，猛地朝城门冲去。身后的青年脚步一顿，跟了上来。
刚走到城门，就看到那个叫阿文的女孩儿。她手上已换了个竹篮，一路朝着城门里面狂奔。，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荷包。
她刚刚跑进城，一个货商大步追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狠狠往地上一摔。
阿文发出一声惨叫，手里却依旧攥着那个荷包。货商用力一抓，荷包带子撕裂，里面的铜板落了一地。
阿文缩在角落颤抖了会儿，货商把铜板捡起来，尤且觉得不够解气，朝她又踹了一脚，这才离开。
司青南提着灯笼紧跑慢跑到她身边，站在城门边上，道：“你怎么又去偷别人的荷包呢？”
阳光下，女孩儿的影子也很长。
谁料话刚刚落下，阿文顿时挣扎着从地上趴起来，一把抱住了她。
她的反映如此之激烈，司青南吓了一跳，刚准备退开几步，阿文用力攥着她的衣角，趴在地上死缠烂打，两个胳膊用力辜住她的脚踝，死死抵在墙角，大声嚷道：“姐姐，你不要走，不要走！晚上有鬼怪，我很害怕！”
司青南的脚被她攀住，对普通人又不能轻易动用灵力，只好蹲下身去，哭笑不得道：“你这样抱住我，我即便想回城里，又如何动弹呢？”
阿文猛地坐起来，手却依旧牢牢攥着她的衣服。
司青南看着她黑瘦的一张脸，枯黄的头发无比凌乱，手里还攥着一个空荷包。
视线下移，女孩子腰带上别着一个绒花，颜色已经褪落，变得发粉发白。
她眉毛一扬，忽地伸出两指，夹住了那朵绒花。
那朵绒花做工很简单，是用五个小小的红色绒球组成花朵形状，里面勾出黄色的花蕊。
看着手中那朵绒花，司青南的眉头慢慢锁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来了。
这朵绒花。
夜晚城里漫天的红球，不是红色灯笼。
——是无数红色的绒球！
阿文的手颤抖起来，牙关紧咬，猛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