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金纳先生失踪之后两天,波德伯恩的医生深夜坐着他的小马车经过汉基附近。他一整夜没有睡,帮助另一个尚未扬名于世的公民进入我们这个古怪的世界,事情做完,他驱车回家,睡意浓重。那是半夜两点左右,弯月正在升起。夏夜清冷,一带低垂的白雾使景物更为模糊。他独自一人——他的车夫卧病在床——左右两旁,除了车灯黄光所能照出两道浮动神秘的树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得得的蹄声和嘎嘎的轮声和树篱的回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马儿可靠有如他自己,毫不奇怪,他打起盹来。
你们知道,那种坐着时袭来的阵阵睡意。头垂下了,伴着车轮的节奏,微微点着,慢慢地,下巴触及胸口,突然一震,又抬起头来。
的,得,的,得。
那是什么?
医生觉得他好像听到近在身边有一声尖叫。一时他完全清醒过来,他骂了那受冤枉的马儿两句,向四外看去。他想让自己相信,刚才听见的是远处狐狸的叫声——或者,是只白鼬捉住了一只幼免。
吱,吱,吱,的,得,吱——
那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发生幻觉了,便晃晃肩膀,继续策马前行。
他倾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乱弹琴。”他说。
他坐起来,心想自己做了个恶梦,用鞭子轻轻触了一下马儿,对它说了几句话,又注视着树篱那边。可是他的灯光穿过雾气,四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到,他后来说,那里什么也不会有,因为如果真有什么,马会发觉的。可是话虽如此,他还是心神不安地醒着。一会儿,他清楚地听见沿路边追来的轻轻的脚步声。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法回头看,因为路到这里正是个拐弯。他鞭打着马,又向旁边看去。这次,他清楚地看见灯光多过一处低矮的材篱,照到一个什么东西隆起的背上——某种大动物,他说不出是什么,一纵一纵地快步跳跃着。
他说,他当时想到古老传说里的妖魔——这东西绝对不像他所知道的任何动物。他握紧缰绳,唯恐马儿受惊。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后来承认,当时他曾自问,这是不是什么马儿看不见的妖物。
前面,在升起的月亮反衬下,马车驶近了黑影憧憧的居民点汉基,虽然不见一星灯火,也颇给人安慰。他甩响鞭子,说起话来。就在这时,几只老鼠闪电般地向他扑来。
他已经驶过一个大门,最前面的一只跳到了路上。
那畜牲从暗中一下窜到明处,尖削、热切、长着圆耳朵的脸,长长的身子由于跑动显得更长;特别惹眼的,是胸前那粉红色有蹼的前脚。
当时,肯定最令他感觉恐怖的,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是种什么野兽。他没有认出这是老鼠,因为它太大了。它窜到路上马车近旁时,马儿朝前猛地一跳。
鞭声,医生的喊声惊醒了一巷居民,不知出了什么事。整个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并飞快地发展着。
噼啪,克拉,啪。
有人看见,医生站在车上,吆喝着马,尽平生之力抽着鞭子。
老鼠退缩开,满有把握地躲避着打击——在车灯光下,能够看见鞭子在毛皮上抽出的沟痕——他抽了又抽,什么也不顾,没有发觉第二只已经窜到了他的外侧。
他放开马缰,朝后望去,只见第三只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
马儿猛冲向前,车轮碰上一道坎,蹦起老高。在这狂乱的瞬间,好像一切都在飞跳跃进。
马刚好在到达汉基的时候倒下了,既没有不到村、又没有过了店,这纯粹出于运气。
谁也不知道马是怎么摔倒的,是因为颠踬呢,还是外侧那只老鼠真的借着全身的重量,一口咬到了要害;同时医生直到他进了砖匠的房子都没有发现自己被咬,更不要说什么时候咬的了。他被咬得很厉害——从上到下长长的一口,像是被双刃的印第安斧从左肩上平行着削下了两条皮肉。
一时,他还站在车上,转眼间他已跳下地来,脚踝骨扭伤得很厉害他都不知道,他狂怒地抽打着第三只飞扑过来的老鼠。他只记得马车翻倒时,他从车轮上面跳过去,这一瞬间是如此超乎一切地迅速而且猛烈,给了他深刻印象。
我料想是老鼠咬住咽喉的时候,马直立起来,然后倒向一侧,将整个马车带翻,医生本能地跳下车,车灯撞碎,灯油泼出一片,呼地腾起了火焰,这把火作为一记猛击,加入了战斗。
那就是砖匠看到的第一件事。
他听到了马车驶近的马蹄声和——虽说医生自己的记忆中没有——医生狂野的呼叫。他连忙下床,正听见吓人的翻车的声音,接着拉起窗帘看到了外面冲天的火光。
“比大白天还亮呢,”他说。
他站着,手里还握着拉窗帘的绳子,向窗户外面被一场恶梦改了样的熟悉的街道望去。
火光里,只见医生黑色的身影跳跃着,挥舞着马鞭。马车被火焰遮住,看不大清楚,在蹬踢着。一只老鼠咬住了它的喉咙。
教堂墙前的暗影中,第二只怪兽的眼睛发出邪恶的亮光。另一只——只见一团可怕的黑影和一双被火光照红的眼睛,还有肉色的蹼——不稳地附在刚才它躲开爆炸的灯时跳过去的墙你们知道老鼠那对尖刻的脸,那种尖利的牙,那双残酷的眼睛。
看到长度放大六倍,又被黑暗和跳跃的火光照出的幻影加以夸张,对于砖匠来说,这肯定是个不舒服的景象——他还带着七分睡意呢。
接着,医生抓住了这个机会,这个由于火焰造成的暂时休战的机会,到了下面砖匠看不见的地方,用马鞭柄猛捶房门。
砖匠在点起一盏灯之前是不肯放他进来的。
有些人为此责怪他,可是,在我对自己的勇气有清楚的了解之前,我不大愿意加入这些人的行列。
医生狂呼,猛砸。
砖匠说,等他终于把门打开时,医生正在恐怖地哭着。
“拴,”医生喘着气说,“拴”——他连“拴好门”都说不出来了。他努力走向门口,想去帮忙,但却跌坐在钟旁的一张椅子上,这时,砖匠已把门拴好了。
“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反复说,“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把重音放在“什么”上。
砖匠想给他去拿威士忌,可是医生不肯伴着一盏闪烁不定的灯一个人呆着。
过了好久,砖匠才把他弄上楼去。
火烧完后,巨鼠回过来对付死马,把它拉过教堂的院子,拖到砖场,一直吃到天亮,谁也不敢去打扰它们。
雷德伍德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去找本辛顿,带着三份头一天晚报的再版。本辛顿从一本早已被人忘记的小说上抬起沮丧沉思的目光,这小说是布朗普顿路的图书馆管理员所能给他找到的最能排解烦优的一本玩意儿。
“又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茶丹附近又有两个人被螫。”
“他们该让我们去熏那个窝。他们真该这样。是他们自己的错。”
“当然是他们自己的错,”雷德伍德说。
“关于购买那个饲养场有什么消息吗?”
“房屋经纪人,”雷德伍德说,“是种大嘴巴、木头脑袋的东西。他假装说有人要那房子——你知道,总是这样的——可就是不愿意明白事情得赶紧办。‘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我说,‘懂了吗?’他往下看,半闭起眼说,’那你为什么不再出价两百镑?’我宁可住到一个满是黄蜂的世界上去,也不甘心向那个又臭又硬、期负人的东西让步。我——”
他停住了,感到这样一个句子可能会因说多了而减弱它的力量。
“是希望不大,”本辛顿说,“又有黄蜂——”
“房屋经纪人对于公共利益并不比黄蜂懂得更多。”雷德伍德说。
他又议论了一会房屋经纪人、律师之类的人们,说得那么不公正,不讲道理,许多人谈起这类事情都如此(“在这个不像话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像话的事情当中,我觉得最最不像话的,就是在我们理所当然地期望一个医生或是一个士兵讲荣誉,有勇气,有本事的同时,对于一个律师或者一个房屋经纪人,却不仅允许,而且甚至期望他们只显示出贪婪、油滑、碍手碍脚和无能到极点——”诸如此类)——然后,他如释重负,走到窗前,望着斯洛恩街上熙来攘往的车辆。
本辛顿已经将那本可以想象得出的最最激动人心的小说放在摆台灯的小桌上。他十分仔细地交叉上十指,看着它们。“雷德伍德,”他问,“他们常常提起我们吗?”
“不像我估计的那么多。”
“一点也不谴责我们吗?”
“一点也不。不过,另一方面,也不支持我指出来应当要做的事。我给《时报》写过信,你知道,把整个事情作了一番解释——”
“我们给《每日纪事报)写吧。”本辛顿说。
“《时报》就这个问题发表了长篇社论——一篇非常高级、写得极好的社论,Times(时代)这个词,用了三个拉丁字眼——Status quo(现状)就是其中之一读起来,像是某个对流行性头疼症最主要的痛苦毫无牵涉的人的声音,而且,谈了一篇又一篇,也没有减轻这种痛苦。字里行间,你知道,很清楚,《时报》认为转变抹角于事无补,应当立刻动手做点什么(当然该做什么也没有讲肯定)。不然的话,就会有更多不愉快的后果——《时报》的文字,你是知道的,更多的黄蜂,螫更多的人。彻头彻尾政治家派头的文章!”
“可与此同时,这种‘巨大’正以一切丑恶的方式在扩散。”
“正在。”
“我在想,斯金纳关于那些巨鼠的话是不是对——”
“啊,不对!那太过分了。”雷德伍德说。
他过来站在本辛顿的椅旁。
“顺便问问,”他稍稍压低了声音说,“她怎么样——?”他指指关好的门。
“珍姐吗?她一点也不知道。没有把我们跟这事联系起来,也不看报上的文章。‘巨蜂!’她说,‘我没那份耐心看这些报纸。’”
“非常幸运。”雷德伍德说。
“我料想——雷德伍德太太——?”
“没有,”雷德伍德说,“目前,碰巧——她为小家伙急得要死。你知道,他一径在长。”
“长?”
“对。十天长了四十一盎斯。体重将近五十六磅。才刚六个月!这当然吓人。”
“健康吗?”
“精力旺盛。保姆不干了,因为他踢得太厉害。当然,什么都穿不下了。你知道,都得另做,衣服等等一切都得另做。婴儿车是个轻巧东西,碎了一个轮子,不得不用送牛奶的手推车把小家伙弄回家。是呀,挤了一大群人。我们原先把乔治那·菲利斯放在儿童床里,现在只好放到大床上。他的母亲——当然担心。起初挺骄傲,想夸奖温克尔斯。现在可不了,觉出事情有点蹊跷。你知道。”
“我原估计你会给他递减剂量的。”
“我试过。”
“有效吗?”
“嚎呀。通常孩子哭起来都声大烦人,这对他们有好处,应当如此——可是自从给他喂过了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嗯。”本辛顿带着前所未有的更其听天由命的神情端详着他的手指头。
“实际上,事情一定会闹出来。人们会听说起这个孩子,把他和我们的母鸡等等联系起来,这整个又会闹到我太太那里。她会怎么样呢,我一点也想象不出。”
“这是难啊,”本辜顿先生说,“要形成任何计划——肯定是难。”他摘下眼镜仔细擦试。
“这是又一例,”他概括地说,“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又一例。我们——如果我真能使用这个形容词——科学界的人——我们工作,当然,总是为着一个理论上的结果。但是,我们也附带地使一些力量起作用——一些新的力量。我们不应当控制它们——而除我们外,又没有人能控制它们。实际上,雷德伍德,事情是出自我们的手。我们提供了那种物质,而他们,”雷德伍德转向窗户,“得到经验。”
“截至目前为止,乱子在肯特郡出的这种程度,我并不感到太烦恼。”
“除非他们来烦扰我们。”
“正是。如果他们喜欢和这个愚蠢透顶的秩序下的律师以及讼棍以及法律障碍以及有份量的考虑混在一处,一直到他们看到许多新的巨型品种的害虫害鸟牢固确立起地位时为止——事情总会是一团糟的,雷德伍德。”雷德伍德在空中画了一条拧绕纽绞的线。
“而目前,我们真正的兴趣在你孩子身上。”雷德伍德转过身来,盯住他的合作者。
“你对他怎么想的,本辛顿?你是旁观者,对这件事能比我看得更清楚。我该拿他怎么办?”
“继续喂他。”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具。”
“那他还会长大。”
“会要长、就我从母鸡和黄蜂的长法计算,会长到三十五英尺高——身上各部都与此相应——”
“到那时候,他会做什么呢?”
“这,”本辛顿说,“正是最有趣味的了。”
“滚他的蛋!你想想他的衣服。”
“他长大以后。”雷德伍德说,“将会是这个小人国里的一个孤独的格利佛。”
本辛顿先生的眼睛从金眼镜框上深思地望着。
“为什么会孤独?”他说。又更寓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该不是——?”
“我说的是,”本辛顿先生以一个口出隽语警句的人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说,“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是说还可以再培育其他的孩子们——?”
“除了我的探究,我没别的意思。”
雷德伍德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当然啦,”他说,“我们可以——不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本辛顿显然在欣赏着他那种高度理智的超然态度。“最使我发生兴趣的、雷德伍德,是想到在他头顶上的脑子,照我的计算,也要比我们的水平高出三十五英尺或者还要多。怎么啦?”
雷德伍德站在窗口,望着在街上隆隆驶过的送报车上的新闻招贴。
“怎么啦?”本辛顿又问,站了起来。
雷德伍德大声喊叫着。
“什么事?”本辛顿问。
“买报纸。”雷德伍德向门口走去。
“为什么?”
“买份报纸。有条消息——我没看清楚——巨鼠——”
“老鼠?”
“对,老鼠。斯金纳算是说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看到报纸,见鬼,我怎么会知道?大老鼠!老天爷!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吃掉了!”
他找帽子,又决定不戴了。
他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楼去,他已能听得见街上卖报的小鬼在来来往往,大声吆喝着推销报纸。
“肯特郡大惨事儿——肯特郡大惨事儿。大夫叫耗子吃啦。大惨事儿——大惨事儿——耗子——叫怪物耗子吃啦。详细报导——出大惨事儿啦。”
著名的市政工程师科萨尔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俩个正在公寓住宅的门道上,雷德伍德手拿墨迹未于的粉红色报纸。本辛顿踮起脚从他手臂边上看着。科萨尔是个大块头,干瘪不雅的四肢漫不经心地接在他躯干的四角,一转脸像是个刚塑造不久便因为完全不行而抛弃了的半成品。鼻子方方地留在脸上,下颚伸出上颚之前。他的呼吸重浊可闻。没有什么人认为他好看。他的头以纠结成一团,吝于使用的声音调门很高,通常总带有一种恨恨的抗议的味道。不论什么场合,他总穿一套灰布的夹克和裤子。他用一只大红手探侧着他那无底深渊般的裤子口袋,付了马车费,喘着气,坚定地走上台阶,手里拿着一份粉红色的报纸,就像朱庇特①手握雷霆一样。
【① 传说罗马主神朱庇特高踞王座,左手持王笏,右手握雷霆。】
“斯金纳?”本辛顿问,没有注意他的走近。
“没有提他,”雷德伍德说。“准是被吃掉啦。夫妻俩。太可怕了!喂,科萨尔!”
“是你们闯的祸?”科萨尔挥动着报纸问。
“就算是吧,你们干吗不解决一下呢?”雷德伍德问道。
“没有办法!”科萨尔说。
“有人买这个地方?”他叫道。“废话!烧掉它!我知道你们准会这么打算。你们该做什么吗?”——听着,我告诉你们。
“你们?做什么?怎么啦!当然是上街到枪械店去。干什么?买枪呀!对——这里只有一家店。买八支!步枪。不是打象的猎枪——不!太大了。不是军队用的步枪——太小了。说是买来打——打公牛。说是用来打野牛!明自了吗?呃?老鼠?不行,说这个他们哪能明白因为咱们得要八支。多买点弹药。切莫只买枪不买弹药——不要!把它们放上一辆马车,去——那地方在哪儿?乌夏?那就到茶陵路口。那里有火车——嗯,第一班车两点以后开。想想能办到吗?好的。执照?当然,到印花税局去弄八张,持抢执照,明白吧,不是闹着玩的。怎么啦?是老鼠,汉子。
“你——本辛顿。有电话吗?好。我往宜陵打电话叫五个我的人来。为什么要五个吗?因为这数目正好!
“你上哪儿去,雷德伍德?找帽子!废话。戴我的。你们缺的是枪,汉子——不是帽子。育钱吗?够吗?好的。回头见。
“电话在哪儿,本辛顿?”
本辛顿驯顺地转身带路。
科萨尔订过电话,把它放回原处。“那儿有黄蜂,”他说。“硫磺和硝石管用。明摆着的。还有巴黎石膏,你是个化学家。上哪儿才能买到装成袋、可以搬运的成吨的硫磺?为什么吗?怎么啦,上帝保佑我的肉身和灵魂!——去熏蜂窝呀,当然啦!我想准该用硫磺,呃?你是个化学家。硫磺最好,呃?”
“对,我想该是硫磺。”
“没有比这再好的了吗?”
“对。那是你的本行。成。去弄尽可能多的硫磺——用硝石来烧它。送哪儿吗?茶陵路口。马上。看着他们送。跟着去。还有吗?”他想了一会。
“巴黎石膏——随便哪种石膏——把蜂窝堵死——洞——知道吧。最好要这个。”
“多少?”
“多少什么呀?”
“硫磺。”
“一吨。知道了吗?”
本辛顿用一只因下决心而发抖的手把眼镜戴牢。“行了。”他十分简短地说。
“你口袋里有钱吗?”科萨尔问。
“滚他的支票吧。他们可能下认识你。付现钱。明摆着的。你存款的银行在哪儿?好的。到那儿拐一下,提出四十镑——钞票和黄金。”
又在寻思。
“要是我们把这件工作留给民政官员来做,肯特郡早成破烂儿了,”科萨尔说。“现在还有别的事吗?没啦!嗨!”
他朝一辆出租马车伸出一只巨掌,那车急颠颠地过来听他吩咐(“要车,先生?”车夫问。“明摆着的,”科萨尔回答了);本辛顿仍然没有戴上帽子,踮着脚步下台阶,准备上车。
“我觉得,”他手扶马车挡板,朝楼上他那套房间的窗户溜了一眼,说,”我应当告诉我的珍姐——”
“回来以后有的是时间告诉她。”科萨尔拿一只巨掌按着他的脊背,把他塞进车里。
“聪明家伙,”科萨尔评论道,”可是一点主动性也没有。珍姐,真的!我知道她。害事精,这些个珍姐们!国家受了她们的害。我想,我得花上整整一夜,看着他们把他们早该知道做的事情做好。真纳闷,到底是科学还是珍姐还是什么别的把他们弄成了这种样子。”
他抛开这个弄不清楚的问题,看着表捉摸了一阵,认定他们在搜寻巴黎石膏并运到茶陵路口之前,刚刚有时间吃一点午餐。
三点过五分火车开动,他差一刻三点到达茶陵路口,看见本辛顿正在车站外面置身于两个警察和他的货车夫之间的一场激烈争吵之中,雷德伍德则在货运处纠缠关于这批弹药的模糊不清的技术性问题。每个人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权力也没有,这是东南部官员在你急得要命的时候抓住你时爱用的办法。
“真遗憾,不能把这群官员统统毙掉,换一批新的。”科萨尔叹气说。但是时间太紧,不能采取任何根本性的措施。所以,科萨尔就大步穿过正在争吵的人们,从一个不显眼的藏身处所把一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站长的人挖了出来,揪住他在站里横冲直撞,以他的名义下达命令,并带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上了火车。车出了站,这些官员们才清醒地认识到,刚才发生了违犯最为神圣的规章手续的事情。
“他是什么人?”那位高级官员问,一边抚着刚才科萨尔捏的胳膊,锁紧双眉笑着。
“反正是位绅士,先生,”一个搬运夫说,“他跟他那些人坐的头等车。”
“哼,咱们摆脱他和他那一群,做得够精明的——甭管他是谁。”这位高级官员还在揉着胳膊,颇有一点儿心满意当他慢慢向着那在茶陵路口保护一位高级官员免遭粗鲁烦扰的高贵的藏身地走去时,在不习惯的白昼光线下着眼睛,他还在为自己所不习惯的充沛精力微笑着。胳膊虽然还有点发僵,这也终归令人满意地显示了他的能力。他希望那些高谈阔论、脱离实际的铁路工作的批评者,能看到刚才那个场面才好。
当天下午五点,这位令人惊异的科萨尔从容不迫地将用来与造反的“巨”物作斗争的物资运出了乌夏,上路朝希克里勃罗进发。两桶煤油和一车干柴是他在乌夏买的;许多袋硫磺,八支大猎枪外带弹药,对付黄蜂用的三支轻形霰弹枪和霰弹,一柄小斧,两把钩刀,一把十字镐,三把铁锹,两盘绳索,一些啤酒、苏打和威士忌,十二打盒装耗子药,还有三天的干粮,则统统是从伦敦带来的。所有的东西,他都一本正经地装在了一辆煤车和一辆草车上先走,只有枪枝弹药他塞到“红狮”四轮客车的座位底下,这车上坐的是雷德伍德和那五个他从宜陵找来的人。
科萨尔指挥着装车,一副无与伦比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乌夏正在因老鼠而恐慌,而所有的车夫又都得额外加钱。这里全部店铺都关门大吉,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你敲一扇门,开的却是窗户。他倒似乎认为从开着的窗户做买卖是个明显合法的方式。最后,他和本辛顿上了“红狮”单马双轮小车,随四轮大车出发去追货车。过叉道口不远,他们就追上了,率先到达希克里勃罗。
小马车里,本辛顿把枪夹在膝间,坐在科萨尔旁边,愈来愈感到惊异。他们所作的这一切,无疑,如科萨尔所坚持的那样,都是明摆着该做的,只是——!只是人们在英国很少做这类明摆着的事情。他从邻座的脚看到他握着马缰的粗大勇武的手。科萨尔显然没有赶过车,他一直按阻力最小的路线,在马路中间走着,遵照着他自己的某种无疑是明摆着的,但却是不寻常的灵光的指引。
“为什么我们不都来做这种明摆着的事情呢?”本辛顿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世界就会大大变样!真不知道为什么,比方说我自己吧,就不去做那么多我知道该做也愿意做的事情——是人人都这样,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古怪呢!”他陷入了关于意志的玄想之中。他想到了复杂地组织起来的无益的日常生活,相形之下,那些明明白白该做的事,那些精彩美妙该做的事,却有着某种难以置信的力量不允许我们去做。珍姐吗?他觉得珍姐颇为微妙。令人困惑地成了这个问题中的重大因素。为什么我吃饭,喝酒,睡觉,保持独身,去这儿,不许去那儿,全得听珍姐的呢?她变成了个象征,却仍是那么不可理解。
田野中的一条小路和一个栅栏踏级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想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时间如此之相近,情绪如此之不同,那时他是从乌夏走到试验饲养场去看那些大个儿的小鸡的。
命运在捉弄我们。
“得,哦,”科萨尔说。“走啊。”
这是个炎热的下午,一点儿风也没有,路上尘土厚积。四望不见人影,只有公共园地的栅栏外面,鹿儿在静静地吃草。
他们看见一对大黄蜂在糟踏希克里勃罗边上的一丛醋栗,另外一只则在村里街上一家杂货铺的门面上爬上爬下,寻找着一个入口。
影影绰绰地看见杂货商在里面,手里拿着支古老的鸟铳在盯着它。
四轮马车的车夫把车停在“快乐的牲口贩子”门外,告诉雷德伍德说,他该做的事做完了。在这一点上,他得到了煤车和草车车把式的支持。他们的意思不止于此,他拒绝让马再往前走。
“马儿对付不了那些大耗子。”煤车车把式一再重复说。
科萨尔观察了一会这场争辩。
“把大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吩咐道。
他带的人当中一位大个子、黄头发、挺邋遢的机械师照办了。
“把枪给我。”科萨尔说。
他插到车把式当中。“我们不要你们赶车。”他说。
“你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让步了,“可是我们要这些马。”
他们开始争执,但是他继续说下去。
“要是你们胆敢动手,我出于自卫,就要对你们的腿开枪。马得往前去。”他那副样子好像这场插曲已经结束。“上草车,弗赖克,”他对一个粗壮结实的小个子说,“布恩,上煤车。”
两个车把式嚷了起来。
“你们尽到了对雇主的责任,”雷德伍德说,“你们在这村里等我们回来。没有人会责怪你们,因为我们有枪。我们不想做什么不公平的粗暴的事情,只是现在情况紧急,没有办法。要是马匹有个好歹,归我赔,不用担心。”
“就这样。”科萨尔说。他是很少给人作保证的。
他们把大马车留下,不赶车的人都步行。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支枪。在英国的乡间路上,这真可算是一支最最古怪的小队伍,或得说更像是一群美国佬,在从前那种对付印第安人的好日子里,赶着牛车走向西部那样。
他们沿路上坡,一直走到高冈上的栅栏踏级旁,试验饲养场已经在望。在这里,他们发现有一小群人,带着一两枝枪——两个富彻尔也在其中——一个从美德斯顿来的陌生人站在人们前面,用一副观剧镜在看着那个地方。那些人转身看着雷德伍德这一伙。
“有新情况吗?”科萨尔问。
“黄蜂总在来来去去,哥哥富彻尔说,“看不见它们带没带东西。”
“金丝雀蔓草长到松树林里了,”用长柄镜的那人说,“今天上午还没有,都能看见它在长。”
他掏出一块手绢,仔细从容地擦着物镜。
“我猜你们是往那儿去吧。”斯克默斯代尔试探地问。
“你去吗?”科萨尔问。
斯克默斯代尔似乎拿不定主意。
“得干一通宵呢。”
斯克默斯代尔决定不去。
“看见老鼠了吗?”科萨尔问。
“上午有一只到了松树林——逮兔子,我们估计。”
科萨尔低着头赶路去追他那一伙。
本辛顿望着眼前的试验饲养场,现在能够度量一下神食的力量了。他的第一个印象是房子比他心想的要小——小得多;第二个印象是房子和松树林之间的植物已经变得极大。井棚顶在八英尺多高的乱草丛中隐约可见,金丝雀蔓草缠住了烟囱,硬挺挺的卷须直指天空。它的花现出鲜明的黄色斑点,从一英里以外的这里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大母鸡棚周围的铁丝网上盘绕着一条粗大的绿蔓,长着成对叶子的茎缠住了两棵突出的高大松树。车棚后面的尊麻丛也足有一半是这么高。这整个景象,愈走近便愈像是一群侏儒来袭击一个扔在无人照料的巨大花园角上的玩具房子。
他们看见大黄蜂窝那边来往频繁。在褐红色的山坡前,在小松林的上面,一群黑色影子交织在空中,不时地有一只蓦地腾起,快得令人难以相信,向远处的来客飞去。它们的嗡嗡营营声离试验饲养场半英里路就可以听见。
有一会,一只带黄条纹的怪物向他们落下来,悬在半空,用它那巨大的复眼望着他们。科萨尔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它便飞走了。右边,在一块田地的角上,有几只在一些碎骨头上爬,这骨头可能就是老鼠从赫克斯特牧场拖出来的羊羔子的残骸。
一靠近这些东西,马就惊惶不安。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熟练的车把式,只好每匹马由一个人牵着,吆喝着鼓励它走。
走到房子跟前,连老鼠的影子也看不见,似乎除了从蜂窝传来时高时低的“呜呜兹兹兹,呜呜兹呜——呜”的声音外,一切似乎都完全寂静无声。
他们把马牵进院子,科萨尔带来的一个人见门开着——这门的整个下半截被啃掉了——便走了进去。没有谁注意他,因为其余的人都在忙着卸煤油桶,只是听到了他的枪声和子弹唿哨声才知道他没和大家在一起。
“砰,砰。”两管子弹都订到外面来了,第一颗似乎打中了硫磺桶,将桶皮的一边打破,激起一阵黄色烟尘。
雷德伍德的枪正好在手边,也朝一个从他面前跳过的灰糊糊的东西开了一枪。他看见了个宽大的后部,长长的尾巴覆盖着鳞片,两只后脚,脚掌很长。他又打出另一管子弹。老鼠拐过屋角不见了,他看见本辛顿跌倒在地上。
接着,有一会儿人们都忙着摆弄枪支。
足有三分钟,生命在试验饲养场变得不值钱了,只听得枪声一片。
雷德伍德在激动中没顾得上本辛顿,冲过去追老鼠,迎头被一堆冲他飞来的碎砖头、灰泥、墙皮和朽板条砸着,那是子弹打穿墙壁造成的。
他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手上嘴上都是血,四周一下安静极了。
接着,屋里传来一个平板的声音,说:“好家伙!”
“喂!”雷德伍德喊了声。
“喂,外边的!”那声音回答。
接着:“你们打着了吗?”
一种友谊的责任感回到雷德伍德心中。“本辛顿先生受伤了吗?”他问。里面那人没有听清楚。
“我倒没有,谁也甭怪。”屋里的声音说。
雷德伍德更清楚地觉得他一定打中本辛顿了。他忘了自己脸上的伤,站起身往回走,发现本辛顿坐在地上揉着肩膀。
本辛顿从眼镜上面望着他。“我们打中了它,雷德伍德,”他说,“它想从代上面跳过去,把我撞倒了。可是我把两管子弹都给了它。哎呀!它把我肩膀撞得真痛,真的。”
里面那人出现在门口,“我一枪打中了它的前胸,一枪打着了旁边。”他说。
“马车呢?”科萨尔从一丛巨大的金丝雀蔓草叶子中走出来。
雷德伍德惊异地看到,第一,显然没有人中弹;第二,煤车和草车都移动了五十码,现在正轮毂交错,停在变了样子的斯金纳的菜园里。马已不再往前拽。破了的硫磺桶横在半路上,上面一片硫磺尘雾。他向科萨尔指了指硫磺桶,向它走过去。
“有人看见那只老鼠吗?”科萨尔一边喊,一边跟他走去。
“我一次打中肋条骨,还有一次它正冲我来时、打在它的脸上。”
又有两人过来,他们对着扭在一起的车轮发愁。
“我把那个老鼠打死了,”一个人说。
“他们也打中了吗?”科萨尔问。
“吉姆发现的,在树篱那面。它刚一拐过来,我就打中了。卫克打在它肩膀后面。”
秩序恢复以后,雷德伍德去看那个不成样子的大尸体。那畜牲侧躺着,身子稍有点弓。它的啮齿类的大牙垂在往后缩着的下颚外面,使它的脸带有一种极度虚弱和微微渴望的模样。它似乎一点也不凶残可怕。它的前爪使雷德伍德想到瘦瘦的手。除了颈上每边各有一个规规矩矩、边上烧焦的圆洞而外,身上绝对完整无损。雷德伍德对这个事实想了一阵。
“刚才准是有两只老鼠。”最后,他说着走开了。
“不错。人人都打中的那一只——却跑了。”
“我有把握,我的那一枪——”
一根金丝雀蔓草叶子的卷须,在忙着它那神秘的寻求把握之物,因为这构成一根卷须的生涯。这相卷须正引人注意地弯向他的脖颈,使他赶紧迈开一步。
“鸣兹兹兹兹兹,”声音从远处黄蜂窝传过来,“呜呜兹呜呜。”
这个事件使他们警觉起来,但却并不紧张。
他们把东西搬进屋里。显然,打从斯金纳太太逃走之后,这屋子已被耗子洗劫过。四个人把两匹马送回希克里勃罗去。他们将死鼠拖到树篱,放到一个从屋子窗口能够看到的地方,他们偶然在沟里碰上了一堆大蠼螋。它们急忙四散,可是科萨尔伸出其长无比的手脚,用靴子和枪托弄死了几只。接着,另外两个人又对金丝雀蔓草的一些主茎大加砍伐——它们都是些大柱子,直径足有两尺,长在房后污水坑边;科萨尔把屋子整理得可以过夜,本辛顿、雷德伍德,还有个电工助理,则谨慎地围着鸡棚去找老鼠洞。
他们三个人远远地绕过大荨麻,因为这些大家伙的毒刺足有一英寸长,叫人望而生畏。他们绕到那啃过的栅栏踏级外面,忽然看见了那些极大的老鼠洞最西边的一个洞口,洞根深,发出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他们三个紧靠到一起。
“我希望它们会出来,”雷德伍德看了一眼墙上的檐子,说道。
“要是不呢——”本辛顿在捉摸。
“会的,”雷德伍德说。
他们考虑着。
“得准备个火,如果我们真进去的话,”雷德伍德说。
他们走上一条穿过松林的白沙路,一看见蜂洞便停住了脚步。太阳正在西沉,黄蜂纷纷回窠;在金色的阳光下,它们的翅膀在身子周围造成一团螺旋形的光晕。三个人从树下向外张望——他们不想走到树林边上去——看着这些巨型昆虫落下地,爬一会,钻进窝去下见了。
“从现在起,它们会安静几个钟头,”雷德伍德说。
“我们好像又变成了小孩子。”
“我们不会看不见这些洞的,”本辛顿说,“夜里黑也不要紧。顺便说说——关于照明——”
“有满月,”电工说,“我看见月亮出来了。”
他们回去找科萨尔商量。
他说,明摆着的,天黑以后,他们得把硫磺、硝石和巴黎石膏搬过树林。因此,他们便开桶装袋搬起来。
除了一开始喊过几声指令外,没有人说一句话,黄蜂的嗡嗡声也已停止,世界上悄然无声,只有脚步声。负重的人的沉重呼吸声和口袋落地的沉重声音。
大家全都轮流搬运,只有本辛顿由于明显的不舒服,没有参加。他端着枪,呆在斯金纳夫妇的卧室里,守望着那只死鼠的尸体,其余的人轮流休息,每次两个人一同守着荨麻丛后面的洞口。荨麻的花粉囊已经成熟,不时地,守在那里的人就会彼爆裂声吓一大跳,粉囊爆裂的声音就像手枪声一样,花粉大得像打鹿的子弹,劈里啪啦落到四周。
本辛顿在窗口,坐在一张罩着肮脏布套、塞着马毛的硬梆梆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曾经给斯金纳夫妇的客厅装过多年门面。他把不熟悉的长枪放在窗台上,那副眼镜一会儿盯住渐渐浓重的暮色中黑黝黝的死老鼠,一会儿又好奇地沉思着四下张望。外面有股淡淡的煤油气味,因为有一桶油漏了,还有股砍倒了的蔓草发出的比较好闻一点的气味。
屋里,他一转过头,就闻见一种住家的混杂气味,啤酒,干奶酪、烂苹果的气味,还有作为主调的旧靴子味儿,都令人想到失踪了的斯金纳一家。他看了这昏暗的房间一会。家俱全已经不像样子了——大概是个好管闲事的老鼠干的——只有门上挂的一件上衣,一个刀片,一些脏纸,一片常年不用已经硬成犄角一样的管状的肥皂,还保留着清晰强烈的斯金纳先生个人的气息。本辛顿忽然十分离奇地意识到,很可能这个人就正是被黑地上躺着的死鼠咬死吃掉的,至少有它一份。
想一想,那么个看来无害的化学上的发现,竟然导致了所有的这些后果!这里,他是在自己的国家英格兰,可是却置身于无限的危险之中,独自一个拿着枪,坐在黄昏微光下的这间破败房屋里,远离一切舒适和安慰,肩上还被枪托震出了青伤,还有——老天爷!
他看出,对他说来,现在环境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他说走就走,来参加这场可惊可怪的经历,竟连他的珍姐都没打个招呼!她会对他怎么想呢?
他尽力想象,却想不出来。他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们永远分了手,而且再也不会聚到一起了。他觉得自己迈了一步。进入下一种新的巨物的世界。这些愈来愈深重的阴影里还会藏着些什么大怪物呢?在鹅黄浅绿的西方天空衬托下,巨大的荨麻尖梢映得分外显明。万籁俱寂——真是安静极了。
他奇怪怎么听不见房角那边的声音了呢。车棚一带黑侗洞的,像是个无底深渊。
砰!砰!砰!
一串回音,一声呐喊。
砰,又是减弱了的回声。
寂静。
接着,谢天谢地!雷德伍德和科萨尔从悄然无声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雷德伍德在喊:“本辛顿!”
“本辛顿!我们又打中了一只老鼠!”
“科萨尔又打中了一只老鼠!”
这支远怔军打过尖,夜幕就降临了。群星灿烂,汉基方向惭泛白光,标示出了月亮的所在。老鼠侗口还保持着警戒,只是监守的人已经移到洞口上边的山坡上,觉得这里是个更安全的射击地点。他们蹲在浓重的露水里,拿威士忌对付潮湿。剩下的人都在屋里休息,三位领导人在跟大家讨论仅里的行动。临近午夜,月亮升起,她才离地面,所有的人,除老鼠洞口的警戒外,都由科萨尔率领,成单行向黄蜂窝进发。
他们发现处置黄蜂窝特别容易,容易得令人惊讶。只不过挺费时间,却不比对付普通蜂窝更难。危险是有的,当然——生命危险;不过,危险并没有真的在这预兆不祥的小山坡上露头。他们把硫磺和硝石塞进去,牢牢堵住洞口,点燃了导人线。然后,出于一种不约而同的冲动,除科萨尔以外所有的人都掉头跑过长长的松树影子,这才发现科萨尔还留在后面,便又站住聚在一处,离开一百码远,以一道壕沟作为掩护。一两分钟后,在只有黑白两色的静夜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嗡嗡声,愈来愈响,变成闷雷一般深沉的隆隆声,高到顶点,然后完全消失,夜又几乎不可置信地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老天爷!”本辜顿几乎是耳语般地说,“完事了!”
大家都专心致志站在那里张望着,一带浓黑的松树梢上面,山坡亮得像是白昼,雪一样的没有颜色,塞住洞口的灰泥发着光。科萨尔松散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到现在——”科萨尔说。
卡拉——砰!
房子附近一声枪响,然后是——寂静。
“怎么回事?”本辛顿问。
“一只老鼠探出头来了呗,”一个人猜测。
“啊呀,我们把枪放在山坡上了,”雷德伍德说。
“在口袋旁边。”
大家开始重又向山上走去。
“准是老鼠,”本辛顿说。
“明摆着的,”科萨尔说,咬着指甲。
砰!
“喂!”一个人说。
突然听到一声喊叫,两响枪声,又是一声更高的喊叫,高得几乎成了尖叫,一连三响枪声,还有木头的劈裂声。所有这些声音,在无边暗夜的寂静里显得很清晰也很小。有一阵子没有动静,只有一点闷住的轻微的混乱声从老鼠恫的方向传来,接着又是一声狂叫。每个人都发现自己猛跑着去拿枪。
两响枪声。
本辛顿发现自己拿着枪,跟在几个倾斜的脊背后面快步穿过松林。真是奇怪,他现在心上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珍姐能够看见他。那双割开的靴子在狂奔乱跑中一条条飞起来,他的脸扭成一个固定的微笑,因为那样,缩起的鼻子可以稳住眼镜。他也把枪平端在身前,穿过斑驳的月影向前飞奔。刚才跑开去的那人迎面拼命跑来——他把枪弄丢了。
“喂!”科萨尔抓住他的胳傅,“怎么啦?”
“它们一块儿出来啦,”那人说。
“老鼠?”
“对,六只。”
“弗赖克呢?”
“在下边。”
“他说什么?”本辛顿气喘吁吁地赶上来问,却没有人回答他。
“弗赖克在下面?”
“他倒下了。”
“它们一只跟一只出来。”
“什么?”
“往外冲呀。我先打了两管子弹。”
“你离开了弗赖克?”
“它们朝我们扑过来了。”
“来,”科萨尔说。“跟我们来。弗赖克在哪儿?指给我们看。”大家往前走。跑来的这人一点点地说出了刚才遭遇战的详情细节。别人都簇拥在他周围,只有科萨尔走在前面带路。
“它们在哪儿?”
“可能回洞了吧。我看清楚了。它们冲回洞里去了。”
“你说什么?你们在后面追吗?”
“我们下到洞口旁边。看见它们出来,知道吧,想截断它们的退路。它们一纵一纵地出来——跟兔子似的。我们跑下去开枪。枪声一响,它们乱跑一气,突然冲我们扑来。是奔我们来的。”
“多少?”
“六七只。”
科萨尔须大家走到松林边上,停住了。
“你是说它们咬住了弗赖克?”有人问。
“有一只是冲他去的。”
“你开枪了吗?”
“哪来得及呀?”
“大家都上好子弹了?”科萨尔回头问。
大家表示上好了。
“可是弗赖克——”一个人说。
“你是说——弗赖克——”另一个人说。
“不能再耽误了,”科萨尔说着喊起来,“弗赖克!”一边领大家往前走。整个部队向老鼠洞进发,刚才跑来的人跟在后面。穿过成行的大棵野草,绕过第二只死鼠,他们不断前进。他们走成密集队形,各人的枪都向前伸出,在皎洁的月光下,边走边四周环顾,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蜷缩着的不祥的黑影或是个什么蹲伏着的东西。他们找到了那个逃得飞快的人丢失的枪。
“弗赖克!”科萨尔喊,“弗赖克!”
“他跑过荨麻就摔倒了,”刚才跑开的那人主动回答。
“在哪儿?”
“就在这一带。”
“他在哪儿倒下的?”
他犹豫了一会,领他们横穿过长长的阴影,走了一段,然后,疑惑地停住了脚步。“就在这附近,我想是在这儿。”
“嗯,他现在没在这儿。”
“可是他的枪——?”
“滚他妈的!”科萨尔骂了起来,“他的东西在哪儿?”
他向遮蔽山边洞口的阴影走近一步,站住并仔细察看。他又骂了一句。“要是它们已经把他拖了进去——!”
就这样,他们在那里转悠了一会,互相将一些片断的揣想抛来抛去。
本辛顿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眼镜像宝石一样闪光。这些人的脸一朝向月亮,便显得清冷分明,背过去则变得模糊神秘。人人都在说话,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整句的话。
忽然间,科萨尔打定了主意,他的胳膊挥来挥去,发出连珠炮一般的命令。显然他是要灯。除他之外,人们全向房子走去。
“你要钻洞?”雷德伍德问。
“明摆着的,”科萨尔回答。
他又明确地说了一遍,要人把煤车和草车的灯给他拿来。
本辛顿听到这里,便沿井边的小路走去,回头看见科萨尔巨大的身影站在那边,好像看着老鼠洞在苦苦思索。一见这种情形,本辛顿停住脚步,半转回身。大家都离开了科萨尔——!
科萨尔能够保护他自己,肯定的。
突然,本辛顿看见点什么,使他“啊”地一喊,却喊不出声来。
转眼间,三只老鼠从蔓草从中钻出,直冲科萨尔而去。
足有三秒钟,科萨尔站在那里没有发觉,接着,他一下变成了世界上最活跃的东西。他没有开枪。显然没有时间瞄准,或许连想到瞄准的时间都没有;他迅速弯下身躲开一只跳来的老鼠,本辛顿见他回手就是一枪托,正打在它的脑袋上。那个怪物只跳了一下,便翻倒在地上。
科萨尔的身子向下沉到芦苇般的杂草中不见了,接着又站起来,直奔另外两只老鼠,抡起长枪砸将下去。
本辛顿耳边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叫唤,便见剩下的这两只老鼠在各自逃命。
科萨尔一直追到了洞口。这是一场在迷蒙的雾气里由黑影演出的全武行;三只参战的怪物,在引人发生幻觉的明净的月光下变大了,显得不像是真的。有的时候,科萨尔看去高大极了——有时又看不见他。老鼠或是腾地一窜,横过视线,或是用飞快的脚跑着,快得像是安了轮子一样。只有半分钟,这出戏便收了场。除本辛顿以外,谁都没有看见。他能听见身后人们在向房子走去。他喊了点什么发音不清楚的话,跑向科萨尔,这时老鼠已经不见了。
科萨尔在洞口向本辛顿迎来。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很平静。“喂”科萨尔说,“就回来了?灯呢?它们现在全在洞里。我敲断了从我身边跑过的那只老鼠的脖子。看见了吗?在那儿!”他伸出一根瘦削的指头指着。
本辛顿骇然,说不出话来。
灯好像总也不来。最后,总算出现了,起初是一只不霎的亮眼,以一种晃晃悠悠的黄色强光为前导,接着又是两个、一霎一霎地,随后亮了起来。在它们旁边有小小的人影,传来小小的人声,接着看到其大无比的黑影。在月色中的宏大梦境里,这一群构成了一块小小的发炎红肿的斑点。
“弗赖克,那些声音说,”弗赖克。”
从这些声音中终于可以听明白一句:“弗赖克把自己锁在小阁楼上了。”
科萨尔又在做着更加神奇的事。他弄出一大把一大把棉花,塞到耳朵里——本辛顿暗暗纳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接着他把四分之一夸脱的火药装进枪里。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当科萨尔的两只皮靴底在主洞口消失时,他的惊奇达到了极点。
科萨尔四肢着地,从下巴底下,用一根绳子拴住两支枪,拖住左右。一个身材短小,脸色黧色、神情严肃的人弯着腰,准备跟他进去,将一盏灯提在他的头顶上方。这一切安排得如此之明智、清楚又适当,简直就像是个疯子的梦。棉花似乎是为了防备枪的震动;那个人也塞了耳朵。明摆着的!要是耗子见了他们便跑,当然不会有危险;如果耗子朝他过来,他就能看见它的两只眼,向它们的中间开抢,因为他们是顺着洞穷追到底,科萨尔几乎不会打不着它们。这,科萨尔坚持说,是明摆着的方法,时间可能拖长一点,但是绝对有把握。他的助手弯腰准备进洞时,本辛顿看见一团细绳子,末端拴在他的外衣上。当需要把老鼠的尸体拉出洞时,他打算用这根细绳把粗绳子拽进洞去。
本辛顿发现手里紧紧握住个什么,一看原来是科萨尔的丝帽子。
它怎么到我手里来的呢?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点可以纪念他的东西吧。
每一个相连的鼠洞口都安排了几个人,灯放在地上,照亮整个洞口。一个人跪着,向圆圆的洞里瞄准,时刻准备着有什么东西发现。没完没了的担心。
之后,听到了科萨尔的第一枪,像是矿坑里的爆炸。
一听到枪响,每个人的神经和肌肉都紧张起来。砰!砰!砰!老鼠极力想逃走,可是又死了两只。接着,带线团的人抽动细绳。”他干掉了一只。”
本辛顿说,“他要大绳呢。”
他们看着粗蝇爬进洞去,它似乎变活了,像条蟒蛇——洞里挺黑,细绳看不见。最后它不爬了,停了很久。接着,本辛顿好像觉得这条奇怪之极的怪物慢慢爬出洞来,末端出现了那位向后倒退着的小个子机械师。在他后面,把地面犁出两道深沟的科萨尔的靴子伸出洞来,然后是他的被灯笼照亮的脊背。
现在只剩下一只活的。这只倒霉的可怜虫缩在洞的最深处,后来科萨尔和灯笼再次进去把它收拾掉了。然后,为了弄确实,科萨尔,这个白鼬人,爬遍了所有的洞。
“全干掉啦,”最后他对目瞪口呆的同伴们说,“要是我不是一个脑袋糊涂的粗俗人,我应当光着膀子进去。明摆着的。摸摸我的袖子,本辛顿。全湿透了。高兴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灌上半肚子威士忌才能免我一场感冒。”
在这个神奇的夜晚,本辛顿有时似乎觉得大自然给他安排了一个怪诞冒险的生涯。特别在他喝过烈性威士忌之后那个把钟头之内,更是如此。
“不回斯洛恩街了,”他对那个高大、金发、肮脏的工程师说。
“不回了,呃?”
“不怕了,”本辛顿忧伤地点着头。
将七只死鼠拖到荨麻丛边的火葬堆,累得他汗流浃背。科萨尔向他指出,明摆着,只有威士忌,才能使他免于一场不可避免的感冒。在砖彻的旧厨房,吃着盗匪似的晚餐。外面鸡棚旁边,一排死鼠躺在月光下。
休息了约莫二十分钟,科萨尔招呼大家继续把活干完。
“明摆着的,”如他所说,他们得“把这地方一齐铲平。不剩废物堆——不再出怪事。懂了吗?”他激起大家把这地方彻底毁掉的决心。
他们把房屋里所有的木质部分都砸了,劈了;他们把劈开的木头延伸到每个有大植物生长的地方;他们为死鼠架了个人葬堆,浇上了煤油。
本辛顿像个克尽职守的挖土工一样干活。临近半夜两点时,他的精力和兴奋都达到了最高峰。在破坏的时候,他用一把斧子,连最胆大的人都得躲着他。后来,一时找不到眼镜,使他稳重了一点,这眼镜到最后还是别人从他上衣侧兜给他找出来的。
人们在他周围来来去去——不知疲倦的、满脸肮脏的汉子们。科萨尔在他们中间,指挥若定,俨若天神。
本辛顿痛饮那种快乐的军队和强有力的探险队里才有的伙伴情谊的狂喜——这是在城里过着冷静清醒生活的市民所永远尝不到的。后来,科萨尔把他的斧子拿走,要他搬运木头,他就来回不停地搬,嘴里唠唠叨叨,说他们都是“好哥儿们”。他一个劲几地干,觉得累了以后还干了很久。
终于一切就绪,开始泼洒煤油。现在,作为随员的瘦小的星星们都已隐去,只有月亮,独自高高地在开始露头的黎明之上照耀着。
“统统烧掉,”科萨尔走来走去地说——“把地面烧个精光。懂了吗?”
在破晓的微光中,本辛顿开始意识到科萨尔的情形,他现在的样子清瘦可怕,下巴向前伸出,手执火把匆匆走过。
“躲开点!”有谁在拉着本辛顿的胳膊。
静悄悄的黎明——这里没有鸟雀的啁啾之声——突然充满猛烈的劈啪声,一星暗红色的火焰飞快地延及整个火葬堆底部,到地面处变成了蓝色,沿着一株巨大的荨麻,火苗从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向上攀升。噼啪声中夹杂着一种歌吟似的声音。
他们从斯金纳夫妇卧室的角落抓起自己的枪,一齐跑起来。科萨尔在最后,迈着沉重的大步。
跑了一段,他们站住了,回头看着试验饲养场。它沸腾了,浓烟烈火像是慌乱的人群,从大门、窗户以及房顶上无数的裂缝中喷涌而出。看这科萨尔之火!一大股浓烟吐着无数血红色的火舌和四射闪光,冲向天空。正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猛然站起,向上伸展,在空中舒开他巨大的臂膀。他驱走黑夜,使他后面初升的白炽的太阳黯淡无光,难以找寻。
全希克里勃罗很快就看到了这庞大的烟柱,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睡觉的衣服来到高地,看着他们走近。
后面,像个其大无比的蘑菇,烟柱在展开,跳动,上升,上升,直逼云霄——它使高地显得如此低矮,使其它一切东西显得如此渺小,而在这背景前,科萨尔,这场灾难的制造者,率领着八个步履疲惫的小黑影,肩扛着枪,沿小路横过草地而来。
当本辛顿回头看时,他那疲乏的脑中反复回响着一个熟悉的句子。是什么来着?“你们今日点起——?你们今日点起——?”于是,他记起了拉蒂默的话:“我们今日在英格兰点起这样一支蜡烛,无人能再将其扑灭——”①
【① 年,拉蒂默主教和外个两人在今日牛津大学的殉道者纪念碑处,因宗教信仰被用火刑柱烧死,这句话是他临死时鼓励同受刑的人时说的。】
科萨尔是条好汉,真的!他看一会科萨尔的背影,为自己能替他拿帽子感到自豪。自豪!虽说他是个杰出的科学研究家,而科萨尔却只不过是个应用科学的人。
忽然他浑身发抖,一个颈地打哈欠,唯愿能暖暖和和地钻到那一套斯洛恩街小公寓里他的床上去。(甚至想到珍姐都不管用了。)他的腿变成了棉桦条,脚却像灌了铅。他不知道在帝克里勃罗会不会有人给杯咖啡喝。三十三年来,他从没有这样一整夜不睡这。
正当这八位冒险家在试验饲养场与老鼠奋斗时,八里开外,在启星·艾勃莱村,一位鼻子极大的老妇人也在一支闪烁不定的蜡烛光下极其努力地奋斗着。她的一只骨节肿大变形的手里攥着个沙丁鱼罐头的启子,另一个手则拿着一罐赫拉克里士之恐惧,拼出老命,想要把它打开。她不倦地干,每用一下力便哼哼一声,隔着薄薄的板壁,可以听到凯多尔斯家的婴儿在哭叫。
“上天保佑小宝宝,”斯金纳太太说。然后,她用剩下的唯一的一颗牙齿坚决地、狠狠地咬住下唇,“开!”
于是,“突!”一股新的神食便被释放了出来,在人间施展它那“巨化”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