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慢慢地从东海尽头爬上了天空。阏坐在海边,看着远处礁石上坐着的长发女子,她雪白的双足浸在海水中,轻轻拨动,鲜红的衣裙被月光染上一层银粉,如同木棉花开放。有那么一瞬间,阏仿佛回到了和琰姬相处的那些时日,然而他立刻醒悟,那个女子,是璇姬,而站在她身边的清俊少年,是实沈。
一幅和谐优美的图画。阏想到这里,心中有些酸涩,随即转过了眼,只盯着月光摇曳的海面。
自始至终,阏都没有勇气回头望向岩洞顶端的海燕巢穴。
实沈站在礁石上,望着远处沙滩上默默抱膝而坐的阏。有那么一阵,实沈以为阏在流泪,然而当阏将目光转过来时,实沈知道自己猜错了。阏的眼中,仍然是一片深沉的宁静,如同被白雪覆盖的天池,如果是以前,实沈根本无法料到那池水之下,是被掩藏的炽热的岩浆。
“明天,你真的要去天枢山吗?”沉默的璇姬忽然开口。
“我答应过他。”实沈的声音有些干涩。
“可是那样做,黄族更有理由来对付你了。祝融的法力,总是在不断的使用中变得更强。”璇姬见实沈不答,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远处的阏,“我们难道没有其他的选择吗?”
“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海水吞噬炎族的土地呢?”实沈道,“哥的理想太完美太正确,让我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
“这个世间的法则,真是可笑啊。”璇姬恨恨地将一块小石子扔进了海中,“一方面人们为了私利蝇营狗苟不择手段,一方面却又将道德的标准定得超乎寻常,结果,便没有了我们的容身之处。”
“如果我不是祝融转世就好了……”说到最后,实沈照例发出了这句徒劳的感叹,“如果是哥,他应该会甘之如饴吧……璇姬,你在想什么?”
“我有办法了!”璇姬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拉住实沈就往天马金车跑,“我记得紫泥海边生有一种芦苇,用来编织成席后抛入水中可化为土地。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那里多采些芦苇,然后教炎族人如何围海造田。这样做,岂不是一举两得吗?……还犹豫什么,叫上阏我们一起走啊。”
“璇姬……”实沈站定了步子,却不再跟上,“算了,没有用的……”
“怎么会没用?”璇姬着急地叫道,“不管行不行我们都该试试啊。”
“那样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耗时日久,哥现在却已心急如焚。”实沈叹了口气,望向岩顶的燕巢,隐约可以看见数只小鸟儿正睡在父母的羽翼下,“况且以我现在的身份,终不可能获得永世的信任和自由,就算黄族放过我,炎族也难免会有求于我。到时候就如现在这样,被道德和亲情逼迫得进退两难。不如……”
“不如什么?”璇姬追问了一句,握住了实沈的手,却感觉那手一片冰冷。渐渐地,璇姬的眼中染上了决绝的悲怆。
“或许这一世,阏便是镇压我的魔星。”实沈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深切的无奈。
“再看一次璇草的舞蹈吧。”璇姬笑了起来,衣袖一挥,无数长着曼妙枝叶的明黄色花朵便遍布了银白色的沙滩,随着璇姬吹奏的口弦翩翩起舞。一时间,原本荒凉寂静的东海之滨恍如仙境一般。
每个人都没有让对方看见自己流泪的内心。
第二天一早,日出时的光亮照射到璇姬脸上,她略带睡意地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和实沈坐在了天马金车中,而车座上奋力驾驭着四匹天马的,正是阏。
看来阏,真的是心急如焚了呢。璇姬想着,靠在实沈的身边没有动,静静地听着实沈略有些加速的心跳声。她微笑着拉起实沈的手,在他的掌心划下了一个“虞”字。
天马金车的速度果然不同凡响,才到中午,阏便看到每次自己和琰姬歇脚的礁石已被抛在了身后。
“前面便是天枢山了。”阏开口打破了三人一路上沉默的僵局。
“看不清。”实沈往前方挪动了一下身体,却无论如何看不清远方淡如影子一般的庞然大物。
“就象灰尘在光线中才能看清一样,天枢山只能在蜃气中才能显露真容。”阏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往脚下的海面望去。一碧万顷的水面微波荡漾,祥和柔顺,让人难以猜测得到,海面下隐藏着那些可怖的生灵。
淡青色的山影已经越来越近了,天马金车很快就会驶出凡界的东海,跨进神界的归墟上空。就在这个时候,阏将马车停在了半空,站起身来。
“沿着天枢山的栈道走到尽头,折而南行,就可以看到水闸了。”阏取下肩上的毕方弓,放在座位上,“实沈,我想你知道如何用弓箭修补水闸的裂缝。”
“可是栈道在哪里呢?”实沈睁大眼睛望向天枢山模糊的轮廓,即使用上了潜藏的神力也无法看清路径。
“你马上就会看到了。”阏微微一笑,“实沈,哥之前那样逼你,是我对不起你。但我祝福你获得有意义的生命。”说着,阏猛然跃下了天马金车,向海面坠去。
察觉到越来越近的猎物的气息,东海海底的蜃群立时以惊人的速度浮上了海面。密密匝匝五彩斑斓的贝壳在海面上不断开合,白色泛红的触角不断伸缩,如同一块锦缎要将坠海之人席卷而去。不过,此刻阏已闭上了眼睛,看不见他身下骇人的场景。
“哥——”随着一声呼唤,阏只听到一阵羽翅扑簌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已将自己的身体驮了起来。睁开眼睛,阏看见实沈已指挥着毕方鸟将自己送向天马金车。
“不要管我,否则你无法登上天枢山!”阏无法阻止毕方鸟的行动,只得大声向实沈喊道。
然而实沈没有回答,甚至连身体都没有动一下。他只是无力地靠着马车的车栏,望着海面,眼中已蕴满了泪水。
阏从没有见过实沈如此脆弱的表情,惊讶中顺着实沈的目光望向海面,正看见一袭红色的身影坠入了望不到边际的蜃群之中,溅起一片冲天的水花,如同大雨一般向阏和实沈当头砸下。
“为什么要这样?”阏登上天马金车,愤怒地朝实沈叫道,“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下去?”
“这是她的选择。”实沈眼中的泪光已经熄灭了,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阏,闪身走入了车厢之中,只留下两句话让阏呆在原处:“祝福我获得有意义的生命?可惜生命的意义不只是你所定义的那种。”
阏站在车厢外,看着实沈放下了车帘,似乎要把海中正发生的惨烈一幕隔绝在感觉之外,也似乎是要永远地将阏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而那色泽鲜艳的独脚鸟,则又重新化为毕方弓,静静地躺在车厢前的踏板上。长长地对着天宇呼吸了一口气,阏颤抖着手抓起马鞭,驾驭着天马向越来越清晰的天枢山驶去。
“实沈,我们到了。”将马车停在栈道之前,阏喑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很快,实沈掀开车帘走了出来,虽然脸色仍是惨白,却很沉稳地拾起了面前的毕方弓,这让阏多少放了一点心。
“回到父皇那里去吧。”实沈忽然拍了拍为首的天马,“我已经不需要你们了。”
“实沈……”尽管知道实沈因为璇姬的死而伤心欲绝,阏还是被他眼中毫无生气的淡漠震惊了。
实沈没有理他,只是贪婪地看着天马折过方向,向天枢山西方的冀州跑去,最终化为小点,消失在茫茫东海的上空。
“走吧。”实沈说。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沿着天枢山栈道向上走,到裂谷前折而南行,不多久便到达了巨大的水闸之前。
“火能克金。”阏低沉地道。
实沈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走得离那瀑布的源头近了些,似在观察水闸裂缝的形状。而那毕方鸟此刻已飞向太阳,从太阳的光线中衔回了一枝硕大无朋的箭。
阏有些讪讪地站在一旁,没有开口。然而他蓦地感觉到一片阴云笼罩过来,抬头一看,正是大哥稷带着国师巫彭和其他神将,御风行云追踪而至。
“实沈,我再次警告你,尽管你没有叛逆的心思,但你一次次动用祝融的力量,黄族的神人将不得不与你为敌。”稷袍袖飘飘,站在云端威严地道。
“如果可以,我宁可将身负的所有神力都抛去。”实沈惨笑了一下,却慢慢将光箭搭上了毕方弓,“可是,这一世是不成啦。大哥,如果你还念在我们有一份兄弟之情,就请你做个见证——我实沈,不想做英雄,也不想做圣人,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只是被逼得万不得已而已。下一世,我与祝融再没有任何瓜葛!”说着,实沈一箭便逆着瀑布的流向朝源头射去。
尽管众人已经见识过毕方弓的神威,但那毕竟只是由璇姬所射,又怎比得上火神祝融的神力?霎时之间,轰鸣的瀑布如同被烧着了的纸龙,从下而上地消失,连水汽都冒不出半点。众人只看见一条闪着金芒的箭枝如同活物一般朝着黑黝黝的水闸飞去,眨眼间将整个金属制成的铁门烧得通红一片,发出炫目的红光,映亮了半边天空。那红光越来越亮,整个水闸如同被烧得融化了一般,表面竟似开始缓缓流动,一点一点地弥补了巨大的裂缝。
众人都被眼前这庄丽雄伟的画面惊呆了,只有实沈低声在阏的耳边道:“哥几次为我出生入死,我是还不了了,只望这次我能彻底地躲开你,你以后不要再来追讨。”话音未落,实沈的身子已如离弦之箭,笔直地朝着尚未冷却凝固的水闸撞去!
“实沈!”阏此时才领悟过来实沈的意思,惊呼一声,立时飞身而起,堪堪拉住了实沈的右手。
“我已经被你逼得一无所有了,还是不肯放过我么?”实沈转头,向着阏凄然一笑。阏一怔之间,实沈已大笑着甩开了他的牵扯,整个身躯撞在暗红炽热的水闸之上,立时融化!
“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实沈的声音,骤然响起,被重新凝固的水闸反射回来,在天枢山的峡谷中遍遍回响。
永生永世,再不相见,原来你心里,是如此地憎恶我么?一时间,阏只觉自己失去了力气,颓然地朝着修补完好的水闸跪了下去。过了良久,他转头望着惊讶的大哥稷和巫彭,轻轻笑道:“实沈确实只继承了火神的神力,而继承了火神野心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