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大雪覆盖的山林之中,一双同样孕育着金色流沙的眼睛正在四处观察着,一只狼头则在他的上方,眼神中带着几分蔑视和凶狠,好像随时都可能向前扑杀。
可事实上,这头狼早已死了,之所以它还没有腐烂,是因为它只是一张狼皮,披在了一个雄壮高大的男人身上,遮住他一身紧实健美的肌肉,顺便挡下那些时不时飘落飞舞的漫天风雪。
雪覆盖下的山林很安静,仿佛一切的声音都被这一地银白所吸收,连鸟雀震动翅膀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树枝轻轻摇晃了一下,一小片雪沫随风坠落。
那个人动了。
仅仅只是站立而起,他已经高大如一头巨熊,而当他真正迈开双腿奔跑,竟好像是要在山中掀起一场雪崩!
毛皮只是微微裹住了他的下半身,他的小腿和脚大楼是的,每一步都深深地陷入雪地,可即便如此,那双腿双脚依旧显得无比坚韧,完全没有一丝冻伤的痕迹。
每一次当他的脚步接触到厚厚积雪下的黑土地,都会发出一声剧烈的炸响,带起无数的碎雪和泥土。
一棵五人才可环抱的老松树后面,响起一声极具威胁的低吼,却也带着几分受惊的恐惧,随着庞大的身躯直立起来,高得仿佛一座小山,铜铃般的巨眼里也瞬间染上一片猩红色。
这是一头近两丈高的巨熊,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松被它愤怒地拍打着震颤摇晃,好像一株毫无气势的野草,而那个人影并没有畏惧,奔跑的速度反而更快了几分,转眼化作了雪林中的一道残影!
影至!
山谷之中回荡起一声绝望的巨吼!
无数飞禽走兽在这一刻受到了惊吓,呼啦啦地开始四处逃窜,整座寂静的山岭变成了一口炸开的烧锅,沸腾而喧闹。
巨熊抬起肥硕如箩筐般的熊掌,轰然拍下,一阵狂风卷过,几道深长的爪痕划破了老松粗糙的皮肤。
又是重重的一掌,竟险些将树干从中劈开。
这样的掌风如果落到一个普通人的头上,会不会直接将他的脑袋拍成一滩烂泥?
可那个人不是普通人。
他也不会退。
他甚至没有一丝避让的心思,冷哼一声,直直地迎了上去,右拳紧握如铁榔头,全身肌肉也好像汇聚成了一头咆哮的怪物,手臂则化作了一条怒龙。
他呼气,出拳!
那头怒龙真就狂怒地咆哮而出!
从体型上看,这怎么都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可偏生败退的却不是看上去十分渺小的人,而是那头大山一般的黑熊。
同时从它的身体里好像响起了一阵咔咔咔的响声,顷刻间,那头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向后瘫软地躺倒下去,轰隆隆地在雪地中震出一个大坑。
那个人影依然昂首屹立,好像他才是真正的猛兽。
“虽然你已是这座大山的山神,可终究只是一头不入流的畜生。”那个人有些遗憾地说了一句,随后解开捂在面部的兽皮,露出面容。
那是一张长满了络腮胡须的脸,他是项楚。
项楚顺着巨熊的身体,一直走到了他的腹部,摸出腰间悬挂着的匕首,开始切割巨熊的腹部。
巨熊的毛皮很韧,但项楚也确实很有耐心,加上他的力量其大,也给了匕首巨大的动力,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已经在巨熊的腹部划拉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随后他解开裹着身体的兽皮,不顾血腥,直接就钻了进去。
片刻后,一身猩红色的项楚找到了他要的东西,那是一块灰粽色的熊胆,因为巨熊的身躯奇大,项楚也并没有进行什么烹调炙烤,而是趁着巨熊滚烫的体温,直接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熊胆当然不好吃。
而生的熊胆自然更加苦涩难以下咽。
但项楚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仔细咀嚼,慢慢下咽,甚至因为雪地天冷,他索性钻回了熊的身体,靠着熊的体温让熊胆继续保持温度。
很快,一整个生熊胆已经被他吃完。
感觉到身体里气血翻涌,他满头大汗地钻了出来,又着用雪擦遍全身,把那些粘稠的血液擦了个七七八八,再度裹上狼皮,沉默地离开。
这些日子以来,他逐渐感觉自己的伤势好转,加上不断在山林之中猎杀妖兽,以他们身上的精华为食,他甚至感觉自己体内有了一种别样的变化,否则他也不会想到要来找这头“山神”的麻烦。
杀了山神,这座山上的妖兽必定会产生一些暴动,有的猛兽会因为不知从何生出的胆怯远离山林,下山祸害村庄和百姓,可显然那样的后果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往前走着,他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捏紧的铁拳,似乎是体会到了久违的力量与强大。
可以离开了。
有些人的干脆,在于他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项楚就是这样干脆的人,因为他这么想了,所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一路下山,准备重新顺着干河找到唐军大营。
当他终于走出这片山林的时候,却看见远处正有一人一马在雪地里艰难地缓慢前行。
他打起眼帘,遮住了有些刺眼的阳光,而骑在马上的那人似乎也看见了自己。
下一刻,马儿骤然加快了速度,马背上那人的身影愈发清晰。
项楚眯着眼睛,站在原地没有做什么动作。
从他坠入干河之后,他的一切踪迹都被掩盖,想来墨家即便要搜寻自己也不太可能,更不可能会派一人一骑漫无目的地奔走于大雪中。
他的脸上逐渐露出一丝笑意,神情变得十分放松,静静地等待着那一人一马的走进前来。
马是黑色的马,是战马,更准确的说,是他的战马。
他曾亲自驯服,亲自养育,并取名叫乌骓。
这匹乌骓,本是沧海送给唐国的一匹神骏马驹,因为过于凶猛和桀骜,被杨太真指名送给了他。
据说整个唐国只有霸王项楚能让这匹神骏俯首帖耳。
当然也有例外。
随着那人越发靠近,可以清楚地看见两人互相对望着的眼里流露出的喜色。
项楚的脚上没有鞋袜,全身都覆盖在各种猛兽皮毛之下,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与野人无异。
而对面那人的装束也并没有多么整洁干净,厚实的棉袄和披风脏污难看,只能依稀分辨出一些本来的月白色,显然是穿在身上很久没有换洗。
黑色的高大马匹距他还有几丈时,项楚突然迈开脚步奔跑起来,猛然一跃之后,落到了乌骓的背上,乌骓一声长长的嘶鸣,四蹄欢快地踩踏着松糕一般的积雪,马上的人很快扯紧了缰绳,让乌骓的脚步停了下来。
项楚粗壮的双臂一把抱住了身前的那人,虽说穿着厚实的棉袄,可他依旧能感觉到棉袄内包裹的身子是那般曼妙而温暖。
他的脸紧紧贴上那人的背,轻轻叹了一声。
像是满足,像是无奈。
“大雪封山,你也敢一个人在此奔走,不怕出出?”项楚手指一弹掀开那人的兜帽,如瀑的发丝无声地洒落下来。
如果说阿布此刻在这里,大概会非常惊讶于眼前这人的样子,因为他曾经差点被她的羽箭射中,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她并肩作战过一阵,只是今天的她憔悴不堪,完全没了当初在使馆和街巷里的英姿飒爽。
“放开!”鱼儿被项楚拥抱着,却不知道为什么愤怒起来,用力地一掌打在项楚的胸口。
可项楚的修为,即使是他的胸膛也像是铁壁一般,根本不是鱼儿可以撼动的,但她不肯放弃挣扎,一下子从乌骓背上跳了下去,站在雪地上怒视着项楚。
项楚也跟着跳了下去,抚摸了几下兴奋着想要过来蹭蹭的乌骓,随后失笑地看着鱼儿:“怎么了?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鱼儿冷冷地道:“既然没有死,为什么今天才出现?”
项楚咧嘴笑了笑,迈开脚步想要往前靠近,却又被那杀人一样的目光瞪了回来,只好在原地道:“王玄微最后那一下,我受伤有些严重,只能是先想法子恢复伤势,所以在山里呆了几天。”
“你自找的。”鱼儿冷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费尽心机,不就是想要这样一个结果?你难道没曾想过自己也会败?”
换成别人这样说话,恐怕项楚早已经变了脸色,但偏生在鱼儿面前,他居然老实得像是一个安心挨训的孩子,无奈地笑道:“王玄微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他能在那种情况下破境,确实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不过我终究是活下来了,不是么?”
“倒不如死了,你要是真死在战场上,我也就省心了。”鱼儿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脚尖发力,又狠狠地往他裸露的小腿上踢了一脚。
项楚扯着嘴角露出苦笑,知道鱼儿是真的生气,可看着她那一身狼狈,显然这些日子在大雪中寻他吃了不少苦头,心里生出几分少有的柔情,想要上前拥抱,却又被鱼儿凌厉的眼神逼退,只好任由她冷声训斥,低下头唯唯诺诺。
唐国的霸王项楚,被唐人誉为一代天骄的大英雄,却如此畏惧一位小女子,这大概也是世间的一道奇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