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楚的眼中终于露出惊讶,他没想到王玄微竟然知道太史局里的主上。
要知道,这件事即使在唐国内部也是秘辛,即使知道了,十之最后都得死,就算有那么几个幸运的,后半生也可能在黑暗的牢狱中度过。
而从王玄微的语气中,不难揣测出他知道这件事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王玄微露出冰冷的笑容,沉稳道:“不要太惊讶,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秘密。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你们这些人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难不成……都有着老鼠那般本性,所以只敢藏在黑暗里?”
项楚摇了摇头,道:“我们从未藏于黑暗,而是你们一直看不见光明。”
“何以见得?”王玄微道。
“我并不需要向你证明。”项楚看着王玄微,“你确实是最好的对手,但也仅此而已,今天……你一定会死在这里,知道与不知道,还有那么重要么?”
尽管项楚受伤不轻,却仍然自信地认为,自己才是那个最终的胜者。
“于你而言,对手不如你所谓的光明重要么?”王玄微讽刺道。
项楚皱眉道:“此二者不可同语,况且对我来说……其实都已经不重要了……太史局里的那个人已经离世,以后的事情,或许都会变得和从前不同。”
王玄微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只是你以为的不同吧……”
“什么意思?”项楚有些迟疑地皱起了眉头,也是这一刻,他全身敏锐的感官都在向他预警。
随着他转过头远远地眺望过去,那平原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升腾起了滚滚的尘土。
战场的中心仍旧杀声震天,但此刻的玄甲重骑却已经逐渐退出了战场,神武天军也在战鼓和号角的指挥下开始了大规模的变阵。
“快!传我命令,以最快速度变阵!”断臂的李昧紧紧地握着马缰,面色发白的他心中混乱得就像是一团乱麻。
尽管相隔还远,但他似乎已经闻到了战马身上特有的臭味,很快,那迎风招展的旌旗也终于破开了滚滚的烟尘,上面的龙飞凤舞的大字笔锋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天际。
“高……”
那是个高字。
而天下间,能以这个姓氏号令千军的人,只有一个。
“竟然是高长恭……怎么会……”李昧半身的血液一瞬间凉了,身旁一名将领也震惊地指着那些脸上佩戴着狰狞鬼面的骑兵,指尖颤抖说不出话来。
有人大喊道:“青州鬼骑!是青州鬼骑!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军报不是说高长恭的人一直在南边驻守吗?”
李昧叹息一声:“既然都认出来是青州鬼骑了,那么这份军报自然是出了纰漏,眼下看来,驻扎在南北通道关隘的应该只是高长恭故意留下的疑兵。”
“将军……那我们是不是赶紧去通报项将军?有他主持大局……”将领强忍着心中的寒意,念叨着:“那可是高长恭啊,当年他八千……”
“住口!”李昧一声暴喝,“扰乱军心,胡言乱语,不用项将军过来,我现在就可以下令斩了你!”
“是……末将错了。”
其实李昧何尝不记得当年高长恭在唐国境内横行无忌的“壮举”。尽管那时他还远没有到如今的地位,也从未在战场上与青州鬼骑打过照面,但高长恭这个名字任谁提到都要先皱眉叹气——他早已是唐国人心底的逆鳞,是令人难以启齿的耻辱。
只是李昧望着那不断逼近战场中央的青州鬼骑,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他还没狂妄到以为自己单枪匹马就能带兵上去硬扛,叹道:“项将军和王玄微交战正酣,谁又能靠近去传令?如今我们只能先行应对,一边等着将军自己回来……”
他默默地算着青州鬼骑的数量,道:“大约四万……若只是青州鬼骑,倒还不足以击破神武天军的大阵,除非……”
除非有什么是他目前没有察觉到的。
有时候真话说出来真的很让他感到挫败,但经历过一次失败的他充分吸取了经验,明白不管是项楚、王玄微也好,还是高长恭也罢,这些天下顶尖的人物,脑中计谋考量远超于他。
“荆吴和墨家本就盟好多年,这一次我们唐国与沧海联手,荆吴会支援墨家也是在预料之中。”李昧默默地在心里计算着青州鬼骑一路前来的时间,自语道:“只是……为什么是现在?”
从一开始合围,到今天终于把王玄微堵死在此处,经历了整个过程的他十分清楚项楚在其中花费了多少精力,且不说军队的调拨,光是这干河河床之中汹涌的巨大水流,就是项楚调来数万民夫、俘虏参与工程,才取得的成果。
而荆吴军如果只是临时救援,何以隐藏了这么久的行踪,又何以来得这么及时?
没错,及时。
李昧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仅仅在做着困兽之斗的墨家骑兵,似乎从他们陷入的狼狈和危机来看,荆吴军来得并不及时,甚至是为时已晚,可数万大军行进,不像斥候奔走,当然做不到转瞬即至,想要掩盖这样庞大的军队行踪,哪怕是青州鬼骑也不可能全速奔袭。
他们必定沿途一路阻断了消息传递,同时多路行军,约定在某些地点汇合、分散、再汇合,才能拥有如今的势头。
“难不成……这都是预先算计好的?”李昧瞪圆了眼睛,断臂处的疼痛似乎也加重了几分。
王玄微,高长恭,这一对虽然彼此为盟却从来谈不上知交好友的两位将军,如果真是在他们唐国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联起手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唐军的灵魂人物,项楚,已经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也是你的一步棋,对不对?”平静的眼神看起来没有丝毫波澜,反而身体里的气血随着他澎湃的心情运转得更加迅猛,“把自己作为诱饵,让别人去当鱼钩,你就不怕自己直接被大鱼叼进嘴里囫囵吞了?”
王玄微的眼睛里仍然流淌着金光,但他的面容已经显得越发疲倦,连低下头咳出的鲜血里也不再带有金色流沙,而是逐渐暗淡如锈水。
他能坚持到现在还不倒下,与其说是运气,倒不如说是一股意志在强撑,可谁也不知道,他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既然是钓鱼,当然不能仅凭强劲的鱼竿,至于为什么是我来做鱼饵……其实谈不上半点牺牲和壮烈,不过是一个适合与不适合的简单抉择罢了。”王玄微微微眯起了眼睛,“想要钓到你这条大鱼,我就是那个最合适的鱼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