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母亲已经出门玩宾果去了。她留了张字条给他:“冰箱有鸡肉。很高兴你没事了。以后不要再玩这种花招了。”
布兰登到自己和雷伊的房间里看了下,但雷伊也出门去了。他踱回厨房,从桌边拖出一把椅子,搬到食物储藏柜前方。他站到椅子上,缺了一颗螺钉的椅脚应声往左边微微下陷。他仰头看着天花板,目光一下便锁定了那块灰尘上隐约印有指痕的角落。他眼前的空气中飘浮着无数微小的黑色斑点和游丝。他用右手手掌轻轻地推了一下那块天花板,将它稍微抬高了些。他放下手,在裤子上随意抹了几下,然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有些事情是你怎么也不想知道答案的。布兰登懂事后就从来不希望在路上遇到他父亲,因为他不想从他眼中看到,抛家弃子对他来说竟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又比如他从来不曾问过凯蒂她以前的男朋友的事,甚至连巴比·奥唐诺也不例外。因为他不愿想象她趴在其他男人身上,以亲吻他时的温柔去亲吻别的男人。
布兰登还知道所谓事实是怎样一回事。在大部分情况下,那只是一个决定——你要不就挺身面对,要不就掩耳遮眼,继续活在无知或是谎言的慰藉中。人们常常低估了无知与谎言的力量。布兰登认识的人中,绝大多数都得依赖一点点无知与谎言的作料才能勉强将日子吞咽下肚。
但这个事实他却无从闪躲。早在他还被关在州警队拘留室里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这个事实像一颗子弹,射进他体内,然后便牢牢地卡在他的肚腹中。于是他再没有机会闪躲,再不能告诉自己它并不存在。无知已无可能,谎言早非选择。
“妈的。”布兰登说道,然后将那块天花板往旁边一推,伸手进去在黑暗的夹层中摸索了一阵。他摸到灰尘,几片碎木块,再有就是更多的灰尘。没有枪。他又继续摸索了整整一分钟,虽然他早已明白枪已经不在那里了。他父亲的枪不在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它离开了尘封多年的地方,并且杀死了凯蒂。
他将天花板推回原位,拿来扫帚畚箕将掉落在地板上的灰尘清理干净,最后又将椅子搬回厨房桌边。他不疾不徐地盘算着自己每一个动作。他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他必须保持完全的冷静。他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了杯柳橙汁。他将柳橙汁放在小餐桌上,然后坐在那张少了颗螺钉的椅子上;他调整了椅子的方向和自己的坐姿,好让自己恰好面对着长方形公寓位于正中的大门。他举起杯子,啜饮了一小口,静静地等待着雷伊归来。
“你看,”西恩说道,一边从纸箱中抽出那份指纹档案,打开后递到怀迪面前,“这是他们在门把上采到的最完整的一枚指纹。很小,因为它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指纹。”
怀迪说道:“老太太派尔说她听到两个小孩子在街上玩,之后不久凯蒂·马可斯就撞车了。拿着曲棍球棒在街上追着玩,她是这么说的。”
“她说她听到凯蒂说‘嗨’。也许那根本不是凯蒂。也许那根本就是小男孩的声音。还有,我们当然找不到凶手的脚印。那两个小鬼能有多重——顶多一百磅?”
“你认得出来报案录音带里头那小鬼的声音吗?”
“听起来很像是钱宁·欧谢的声音。”
怀迪点点头。“录音带里头完全没有另外一个小鬼的声音。”
“因为他他妈的根本不会说话。”西恩说道。
“嘿,雷伊。”布兰登说道。两个男孩刚刚推开门走了进来。
雷伊点点头。钱宁·欧谢则挥了一下手。他俩随即转身直接往卧室走去。
“你过来一下,雷伊。”
雷伊看了钱宁一眼。
“一下就好了,雷伊。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雷伊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而钱宁·欧谢则将手里的运动袋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哈里斯太太的床上。雷伊穿过短短的走道,往厨房走去;他两手一摊,蹙眉看着他的哥哥,仿佛在问:“又怎么了?”
布兰登用脚从桌底勾出一把椅子,然后朝椅子努努下巴。
雷伊歪着头,仿佛已经在空气中嗅到些什么,某种他并不特别喜欢的气味。他瞄了椅子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到布兰登脸上。
他比画道:“我做了什么事吗?”
“这要你自己来告诉我!”布兰登说道。
“我什么也没做啊。”
“那你就坐下啊。”
“我不想坐下。”
“为什么不想?”
雷伊耸耸肩。
布兰登说道:“你恨谁,雷伊?”
雷伊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哥哥,仿佛觉得他已经疯了。
“说啊,”布兰登说道,“你恨谁?”
雷伊比画了一个简短的手势。“谁也不恨。”
布兰登点点头。“好。那你爱谁?”
雷伊再度瞪大了眼睛。
布兰登身子往前一倾,两手撑在膝盖上。“你爱谁?”
雷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然后再度抬头直视着布兰登。他举起手臂,指着他的哥哥。
“你爱我?”
雷伊点点头,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那妈呢?”
雷伊摇摇头。
“你不爱妈?”
雷伊比画:“不爱也不恨。”
“所以说,我是你唯一爱的人?”
雷伊下巴一扬,皱着眉头,两手飞快地比画着。“没错。我可以走了吧?”
“还不行,”布兰登说道,“你坐下。”
雷伊看着那张椅子,因愤怒而涨红了脸。他再度扬起下巴,斜睨着布兰登。他对着他举起一只手,缓缓地竖起中指,然后转身离去。
在布兰登意识到之前,他整个人已经扑了过去,一把揪住雷伊的头发,扯得他几乎两脚离地。然后,他手臂猛地往后一抽,仿佛他正在对付的是一部老旧的割草机那冥顽不灵的电线似的。之后,他突然手一松,雷伊则顺势往厨房桌上飞扑而去。他整个人先是撞上墙壁,然后又给弹了开来,而反弹力道之猛烈,当他终于跌坐下来的时候,整张桌子也跟着一起翻倒在地。
“你爱我?”布兰登说道,他甚至不曾低头看他跌坐在地上的弟弟一眼。“你爱我,所以你他妈的杀了我的女朋友?是这样吗,雷伊?是吗?”
这句话一出口,钱宁·欧谢随即有了反应,一如布兰登预料的那般。他抄起地上的运动袋,转头就往门外冲,但布兰登早有准备。他一把掐住他的喉咙,推着他用力往门上一摔。
“我弟弟做什么事还少得了你吗,欧谢?不,从来不会!”
他抡起拳头,钱宁厉声尖叫道:“不,布兰登,不要!”
布兰登对准他的脸,一拳打下去,他的鼻骨应声断裂。然后又是一拳。钱宁终于让第二拳扫倒在地,他的身子蜷曲成一团,不住地咯血。布兰登冷冷地丢下一句:“我还会回来。我还会回来跟你把账算清楚,我他妈的可能会把你活活打死,我他妈的就打算这么做。”
雷伊勉强撑起一双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球鞋才刚踩上散了一地的碗盘碎片,布兰登便回到了厨房里,一巴掌打得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水槽,趴在那里动弹不得。布兰登大步往前一跨,一把揪住雷伊的衬衫,硬把他扯了起来。雷伊嘴角淌着血,豆大的泪珠不断从盛满恨意的眼底滚落。他狠狠地直视着布兰登的脸。布兰登两手一推,将雷伊推倒在地,然后他整个人也跟着扑上去,他扯开雷伊的两条手臂,分别用自己一边的膝盖压在地上。
“说话!”布兰登说道。“我知道你会说话。说啊,你这个天杀的怪胎,你说话啊,雷伊,不然我发誓我他妈的会宰了你。说!”布兰登嘶吼道,一掌又一掌甩向雷伊的两颊。“说!说她的名字!说啊!说‘凯蒂’,雷伊。说‘凯蒂’!”
雷伊的目光渐渐涣散开来,他的眼底呈现一片模糊的空白。他断断续续地咯血,和着血的唾液不断洒落在他脸上。
“说!”布兰登嘶吼道,“不然我他妈的宰了你!”
他抓住雷伊两鬓的头发往上一扯,死命地一阵摇晃,强逼他回过神来;然后布兰登便停止了动作,只是牢牢地捧着雷伊的头,定定地望进那一双灰色的瞳孔底部。他在那里看到了那么多的爱和恨,多得他无以负载。布兰登只想将弟弟的头拧下来,抛出窗外。
他再度开口了。“说!”他的嗓音已破碎得难以辨认。“说!”
他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于是猛然转过头去。他看到钱宁·欧谢站在那里,嘴角不住地淌着血,而手里则握着一把枪——老雷伊·哈里斯的枪。
西恩和怀迪在楼梯间里就已经听到楼上传来的骚动了——怒吼声以及毫无疑问的搏斗声。当屋内传来那句“不然我他妈的宰了你”时,西恩一手按在他腰间的克拉克手枪上,另一只手则本能地往门把探去。
怀迪说道:“等等。”但西恩已然转动门把。他一脚踏进公寓,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把枪口离他胸口只有六英寸远的手枪。
“等一下!不要扣扳机!”
西恩定睛望向钱宁·欧谢那张鲜血淋漓的小脸,双眼所见让他吓得几乎要屁滚尿流。男孩脸上什么也没有。或许从来就是这样。他开枪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恐惧。他开枪只是因为西恩不过是一个六英尺两英寸高的电玩影像,而他手中的枪不过是根游戏杆。
“钱宁,听我说,把枪口对着地面。”
西恩听得到怀迪浓浊的呼吸声不断自门后传来。“钱宁!”
钱宁·欧谢说道:“他妈的他扁我。两下。我鼻子被他打断了。”
“谁扁你?”
“布兰登。”
西恩头一转,看到布兰登就站在他左边的厨房门口,两手垂在身侧,僵住了。刚刚冲进来的时候,西恩意识到,钱宁·欧谢正打算要枪杀布兰登。他听得到布兰登的呼吸声,微弱而缓慢。
“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逮捕他。”
“我不想他被逮捕。我他妈的要他死。”
“死不是件小事,钱宁。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懂吗?”
“我当然懂,”男孩说道,“我他妈的当然知道。你打算用它吗?”男孩一脸狼狈,暗红色的鲜血不断自他的鼻孔里冒出来,沿着下巴滴落在地板上。
西恩说道:“用什么?”
钱宁·欧谢朝着西恩的腰间挪挪下巴。“那把枪。那是把克拉克手枪,对不对?”
“克拉克,没错。”
“克拉克火力他妈的超强。我一直都想弄一把来玩玩。所以说,你打算要用它吗?”
“现在?”
“没错。你打算用它来对付我吗?”
西恩微笑道:“没这回事,钱宁。”
钱宁说道:“你他妈的笑个屁啊?来啊,你他妈的把克拉克掏出来啊!跟我对干一仗看看啊!”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单手平举,枪口这会儿离西恩的胸口只剩不到一英寸。
西恩说道:“嘿,好小子,杀我个措手不及啊?这下你赢定啦。”
“嘿,雷伊,”钱宁叫唤道,“看我把这死条子杀了个措手不及。酷吧?我咧!快看!”
西恩说道:“嘿,钱宁,咱们不要把场面搞——”
“我看过一部电影,就一个死条子在屋顶追一个黑人。那黑鬼超酷,死条子就那样让他推下楼去了。条子跟条死猪一样,啊啊啊一路鬼叫,摔得脑浆喷了一地。黑鬼够酷,管那他妈的死条子有老婆有小孩。操!那黑鬼够酷!”
西恩对这一幕并不陌生。刚进州警队的时候,有一次,他被派到一个银行抢劫案现场维持秩序。劫匪挟持人质,和包围在银行外的重重警力对峙了足足有两小时之久。在那两小时里,劫匪的态度渐趋强硬,愈发感受到自己手中那把枪的威力,那种随之而来的权力与操控感;西恩从监视器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挥枪叫嚣,态度愈发猖獗狂妄。这场对峙刚开始的时候,劫匪一度像是让眼前失控的场面吓坏了,但他随即克服恐惧,爱上了那种一枪在握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西恩脑海里浮现出萝伦的脸,一只手放在脸颊与枕头之间,偏着头温柔地注视着他。他看到了他未曾谋面的女儿,还闻到了暖暖的婴儿奶香;然后他才猛然想起来,还没亲眼见过她们母女俩一面,就这样去了,是一件多么不爽的事。
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张空洞的小脸上。他说道:“你看到你左边那家伙了没,钱宁?那个站在门外的警察?”
钱宁迅速地往左边瞥了一眼。“嗯。”
“他也不希望开枪杀你。他真的不想。”
“我才不在乎呢。”钱宁说道,但西恩看得出来自己刚刚那句话已经奏效了。男孩的眼神开始有些飘忽,有些闪烁不定。
“可是如果你对我开了枪,他就别无选择了。”
“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
“我知道你不怕死。问题是,你知道吗?他不会对着你的头开枪。我们不杀小孩子的。他如果从他现在站的位置开枪,你知道他会射中你哪里吗?”
西恩两眼锁定了钱宁的脸,虽然他的目光像受到磁铁吸引似的,直往他手上的枪飘去;他想看清楚扳机的位置,想看清楚男孩手指的动向。西恩心里不住地想着,我不想死,我尤其不想让一个小孩子开枪打死。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悲的死法吗?他感觉得到,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左手边十英尺处的布兰登心里大约也在盘算着同样的事。
钱宁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子弹八成会从你腋窝射进去,然后卡在你的脊椎里。这下你倒是死不了,但会落得全身瘫痪的下场。你会变得像吉米基金会的公益广告里的那些小孩子一样。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坐在轮椅上,全身动弹不得,脑袋嘴歪眼斜地挂在那里。你会变成众人取笑的对象,钱宁。到时候,你连喝口水都要人将杯子捧在你嘴边,拿吸管喂你。”
钱宁下定决心了。西恩看得出来,男孩的脑袋里仿佛有一盏灯突然熄掉了。强烈的恐惧霎时席卷过他全身。他知道男孩无论如何已经决定要扣下扳机了,哪怕只是为了听到子弹出膛的声响。
“你他妈打烂了我的鼻子!”钱宁吼道,接着一个转身,将枪口对准了布兰登。
西恩听到自己口中溢出一声惊呼,目光往下一落,眼睁睁看着钱宁手中的枪像给架在三脚架上似的转了九十度,自他的胸口移开了。在他意识到之前,他的手就已经往前探去,一把截住那把移动中的手枪,而就在同一刻,怀迪也夺门而入,手中的克拉克瞄准了男孩的胸口。男孩倒抽了一口气——带着浓浓的失望,仿佛他刚刚打开他的圣诞礼物,却赫然发现里头只有一只脏兮兮的臭袜子——西恩趁机用另一只手对准男孩额头往墙上猛地一推,顺势夺下了他手中的枪。
西恩诅咒道:“操他妈的。”然后对着怀迪眨了眨几乎让汗水蒙住的眼睛。
钱宁开始嘤嘤啜泣,完完全全就像个十三岁的孩子,一个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孩子。
西恩将他的身子压在墙上,再把他两条手臂往后一扳。他看到布兰登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唇与臂膀不住地颤抖着,而雷伊·哈里斯则站在他的身后,在那个仿佛刚刚遭到飓风袭击的小厨房里。
怀迪又往前踏了一步,一手搭上西恩的肩膀。“你还好吧?”
“这小子刚刚已经要开枪了。”西恩说道。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衣服,甚至包括他的袜子,都让汗水湿透了。
“才没有,我才没有要开枪咧。”钱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抗议道,“我只是想吓吓你们而已。”
“你他妈的,”怀迪说道,然后把脸凑到男孩面前,“你的眼泪只有你亲爱的妈妈会在乎,你这没种的娘娘腔。听懂了没?还哭?你就省省吧。”
西恩掏出手铐,将钱宁·欧谢两只手铐在一起,然后拎着他的衬衫把他揪进厨房里,往椅子上一推。
怀迪说道:“雷伊,你看起来像刚让人从卡车上推下来。”
雷伊看着他的哥哥。
布兰登倚着炉台勉强站着,依然不住地摇晃着的身子看似随时都会让随便一阵微风吹倒。
“我们知道了。”西恩说道。
“你们知道什么?”布兰登低声应道。
西恩扫视着眼前这两个男孩:一个坐在椅子上抽抽搭搭,另一个则一语不发站在那里,挑衅的目光表明他希望这伙人能赶快滚出去,他好回到他的房间里去打他的《毁灭战士》。西恩几乎能够确定,一旦他们找来手语翻译和社工到场协助问话,这两个男孩大概会说他们那么做只是因为“因为”。因为他们手里刚好有枪。因为他们刚好也在那条街上。也许因为雷伊从来就不喜欢凯蒂。因为这主意听起来蛮酷的。因为他们之前从没杀过人。因为如果你的手指都已经放在扳机上了却没机会扣下去,之后你的手指可能会痒上好几个星期。
“你们知道什么?”布兰登重复道,嗓音已然沙哑不堪。
西恩耸耸肩。他希望他能给布兰登一个答案。但他看着眼前这两个男孩,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沉默的空白。
吉米怀里揣着一瓶酒,往加农街走去。加农街尽头有一个退休老人公寓小区,全是六十年代风格的两层石灰石与花岗石建筑,从加农街尽头一直延伸到连接的海勒巷。吉米坐在公寓前方的白色石阶上,将整条加农街尽收眼底。他听说这地方不久也要改建了。尖顶区的房地产现在已经成了抢手货,他听说公寓主人已经决定将整块地卖给某家建筑公司,后者要将这里改建成以年轻夫妻为主要销售目标的小型公寓。尖顶区已经消失了,其实。它以前一直是这一区的势利眼,如今却根本已经不像同一家族的人了。照这样下去,很快,这些新来的雅痞居民就会提议改名,斩草除根地改写整个白金汉区的版图。
吉米从外套里层掏出一瓶一品脱装的波旁威士忌,啜饮了一口,定睛遥望着当年他们看着大卫·波以尔让那辆车带走的地方。他仿佛还看得到大卫的脸,隔着后车窗玻璃怔怔地看着他们,随着车子远去身影愈来愈模糊。
我希望不是你,大卫。我真的希望。
他微微举起酒瓶,遥敬凯蒂。爸爸帮你报仇了,亲爱的。爸爸帮你报仇了。
“自言自语啊?”
吉米应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西恩下了车。他手里也拿着一罐啤酒。他对着吉米手中的威士忌酒瓶歪了歪嘴角,说道:“你的借口又是什么?”
“又熬过了一晚。”吉米说道。
西恩点点头。“我也是。差点儿吃了颗子弹。”
吉米挪了挪身子,西恩顺势在他身旁坐下了。“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
“你太太说你可能会在这里。”
“我太太?”吉米根本没跟她提过自己打算去哪里。老天,这女人果然不简单。
“嗯。吉米,我们逮到人了。”
吉米仰头连着灌下几口酒。“逮到人了?”
“嗯。我们逮到杀死你女儿的凶手了。两人都已经招了。”
“两人?”吉米说道,“凶手是两个人?”
西恩点点头。“两个小鬼,事实上。十三岁的小鬼。雷伊·哈里斯的儿子小雷伊,还有他一个叫钱宁·欧谢的朋友。半小时前他们把事情全都招了。”
吉米感觉仿佛有把刀从他一边耳朵狠狠地刺进了他脑袋里。一把滚烫的刀,将他的脑壳一切两半。
“毫无疑问就是他们干的?”他说道。
“毫无疑问。”西恩说道。
“为什么?”
“他们为什么要杀死凯蒂?理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带了把枪在街上玩。他们看到一辆车来了,其中一人跑到路中间躺着。车子一个急转弯撞上街边,熄了火,欧谢就拿着枪跑过去。他说他原本只是想吓吓她,结果枪却走火了。凯蒂于是用车门撞他,两个小鬼宣称他们被凯蒂一撞就急了。后来他们又怕她去跟别人说他们有枪,于是……”
“于是他们就一定要痛揍她一顿吗?”吉米说完又灌下一大口酒。
“手里拿着曲棍球杆的是小雷伊·哈里斯。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他是个哑巴,这你知道吧?他就那样坐在那里。欧谢说他们打她是因为她一直跑,他说他们被她气着了。”他耸耸肩,仿佛这样无谓至极的糟蹋生命的理由连他听了都会感到惊讶。“两个小王八蛋,”他说道,“因为害怕会被禁足还是什么的,于是就杀了她。”
吉米站了起来。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然而他的双脚却背叛了他。他跌坐回台阶上。西恩拍了拍他的胳膊。
“慢慢来,吉米。先喘口气再说。”
吉米看到大卫跪坐在地上,低头用手摸索着他在他下腹划出的那道长而深的峡谷。他听见他的声音:看着我,吉米。看着我。
然后西恩说道:“我接到瑟莱丝·波以尔的电话。她说大卫失踪了。她说她过去几天有点儿反应过度。她说你可能会知道大卫的下落。”
吉米试着开口说话。他张开嘴,但他的气管却像突然被几团湿棉花堵死了似的。
西恩说道:“没有其他人知道大卫可能会在哪里。我们一定得找到他,吉米。前几天晚上有个家伙在雷斯酒吧的停车场被人干掉了,而我们认为大卫可能知道一些内情。”
“有家伙被干掉了?”吉米设法在他的气管再度被封之前勉强挤出了几个字。
“没错。”西恩说道,声音中透出一丝寒意。“一个有三次恋童癖前科的人渣。目前队上的推论是,那人渣他妈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回却让人逮个正着,当场让他埋了单。总之,”西恩说道,“我们想找大卫来谈谈这件事。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吉米?”
吉米摇摇头,他的目光僵硬,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一条隧道,叫他看不清两旁的东西。
“不知道?”西恩说道,“瑟莱丝说她告诉你,她认为大卫杀死了凯蒂。她似乎认为你也有同样的看法。她说她觉得你打算采取行动。”
吉米眯眼凝视着眼前的隧道。
“你接下来也打算每个月寄五百块钱给瑟莱丝吗,吉米?”
吉米终于抬起头来,在那一瞬间,台阶上的两人同时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答案——西恩看到了吉米做过的事,而吉米则在西恩眼中看到了这份领悟的倒影。
“你他妈的真的下手了,是不是?”西恩说道,“你杀了他?”
吉米再度起身,一手扶着栏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杀了他们两个——雷伊·哈里斯和大卫·波以尔。老天,吉米,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心里一直在想,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才会有这个念头。但现在我却在你脸上看到了答案。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你杀了他!你杀了大卫!你杀了大卫·波以尔,我们的朋友,吉米!”
吉米嗤之以鼻。“我们的朋友。是啊,是这样没错,尖顶男孩,他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你以前成天跟他混在一起嘛,对不对?”
西恩刷一声也站了起来,直视着吉米的脸。“他是我们的朋友,吉米。记得吗?”
吉米看着西恩的眼睛,怀疑他是否真会一拳挥过来。
“我上一次看到大卫,”他说道,“是昨晚在我家里。”他推开西恩,径自过了街,站在加农街上。“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大卫。”
“你这个满口谎言的王八蛋!”
他转过身去,两手一摊,又回过头来看着西恩。“那就逮捕我啊,如果你这么确定的话。”
“我会找到证据的,”西恩说道,“你知道我会的。”
“你会找到个屁,”吉米说道,“谢谢你逮到杀死我女儿的凶手,西恩。真的。但如果你当初动作再快一点儿的话……唉,谁知道呢?”吉米耸耸肩,转过头,沿着加农街往前走去。
西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身影终于在西恩旧家前方一盏坏掉的路灯下没入了黑暗之中。
你杀了大卫,西恩心想。你真的下手了,你这个冷血的禽兽。可恨的是我太清楚你有多聪明了。你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这是你的天性,你做事向来不放过任何细节,吉米。你这个天杀的王八蛋!
“你杀了他,”西恩大声说道,“就是你,对不对?”
他将空啤酒罐往路边一丢,朝车子走去。他掏出手机,按下萝伦的号码。
她接了电话。西恩说道:“是我,西恩。”
电话彼端依然只有沉默。
他现在知道他始终不愿说出口的也是她需要听到的那句话是什么了。他已经逃避了一年多。什么都可以,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我什么都愿意说,除了那句话。
但他现在说出口了。在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男孩拿枪对准他胸口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说出口了。在看到大卫那张因为听到他提议改天一起去喝杯啤酒而为之一亮的面孔时,他就已经说出口了——可怜的大卫,他或许从来就没相信过,真心相信过,世上竟有人会想和他一起去喝杯啤酒。他说了,因为他在脊髓深处感觉到有一股需要,一股必须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深沉的需要!为了萝伦,也为了他自己。
他说道:“对不起。”
而萝伦终于开口了。“为什么对不起?”
“为了把一切都归罪在你身上。”
“嗯……”
“嘿——”
“嘿——”
“你先说。”他说道。
“我……”
“怎么了?”
“我……唉,西恩,我也对不起你。我不是有意要——”
“没事的,”他说道,“真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进了一大口警车内特有的那种陈年汗臭。“我想看看你。我想看看我的女儿。”
萝伦说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你的女儿?”
“她就是我的女儿。”
“但是血液检验——”
“她是我的女儿,”他说道,“我不需要检验报告来告诉我这个事实。你愿意回家吗,萝伦?你愿意吗?”
在眼前这条寂静的街道的某个角落里,有一台发电机正在嗡嗡作响。
“劳拉。”她说道。
“什么?”
“那是你女儿的名字,西恩。”
“劳拉。”他说道,这两个字卡在他的喉头,还未出口就已经湿成了一片。
吉米回到家的时候,安娜贝丝正坐在厨房桌边等着他。他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与她隔桌相望。她脸上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神秘的微笑。她这种微笑让他受用;这微笑仿佛说明,她什么都已知道,都已了解,即便他这一生都不再开口了,她也依然能听懂他心底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吉米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用自己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拇指,试着在她脸上映出的自己的形象中找到力量。
他们之间的桌面上放着一个婴儿监听器。上个月娜汀喉咙严重发炎的时候,他们从餐厅柜子里把这套尘封多年的监听器搬了出来,用来监听娜汀睡着后喉底不断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响。吉米曾彻夜守在监听器旁,想象他的宝贝就要溺死了;他绷紧神经,一等机器彼端传来一阵稍微剧烈些的咳嗽声,就立刻从床上跳起来,穿着T恤与四角内裤直接抱着娜汀冲进急诊室。娜汀后来倒是恢复得很快,但安娜贝丝并没有随即将监听器收回盒子里。她常常在夜里打开它,静静地聆听小姊妹俩轻柔的鼾声。
娜汀和莎拉还没有睡。吉米听到监听器里不断传来她俩的耳语与咯咯的轻笑声;他心头一震,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一边想象着小女儿的模样,一边又想起了自己犯下的罪行。
我杀人了。我错杀了人了。
这个丑陋的事实像团焰火,在他体内熊熊地燃烧着,啃噬着他。
我杀了大卫·波以尔。
火团向下蔓延,沉淀在他的肚腹里。炙人的火星和烟灰流窜过他全身的血管。
我杀人了。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哦,亲爱的。”安娜贝丝说道,两手攀上了他的脸颊。“亲爱的,怎么了?是凯蒂吗?亲爱的,你看起来好糟哪。”
她起身绕到桌子这一边,眼底盛满焦虑与爱意。她跨坐在吉米大腿上,两手紧紧地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她。
“告诉我。告诉我是什么事。”
吉米只想逃。此刻的他负担不起她的爱。他只想消失在她温暖的掌间,找一个黑暗的洞穴一个人躲起来;他只想找到一个没有爱、没有光的地方,一个人静静地将一切悲恸、懊悔以及对自己的憎恨,缓缓化作声声呜咽,抛向无尽的黑暗。
“吉米。”她低声唤道。她亲吻他的眼皮。“吉米,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她的掌根紧贴着他两边的太阳穴,十指插入他的发间,牢牢地攫住他的头颅。她低下头来,双唇盖上了他的嘴。她的舌头在他口中急急地搜索着,搜索着他痛苦的根源,企图将其吸出他的体外;如果有必要,她的舌头甚至可以化成小刀,为他割去蓄积一切苦痛的毒瘤。
“告诉我。求求你,吉米。告诉我。”
他明白了,面对她这样强烈忠诚的爱,他终于明白了。他必须告诉她,否则他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因此得救,但他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此刻再不对她坦承一切,他下一秒就要死去了。
于是他告诉她了。
他将一切都告诉她了。他告诉她雷伊·哈里斯,告诉她那份在他十一岁那年便在他心底生了根的悲伤;他告诉她爱凯蒂是他这无谓的一生中唯一一件值得骄傲的事,那个五岁的凯蒂——那个需要他同时却又无法信任他的陌生的女儿——是他一生中面对过的最让他恐惧但他从来不曾转身逃避的责任。他告诉妻子,爱凯蒂,保护凯蒂是他生命的核心,失去了她,他便也无以为继了。
“所以,”他告诉妻子,感觉小厨房的四壁正朝着他俩节节逼近,“我杀了大卫。”
“我杀了他,然后把他的尸体沉入了神秘河。而现在我却发现,仿佛我手上的罪孽还不够深重似的,原来我错杀了无辜。”
“我做了这些事,安娜,通通是我亲手做的。而我无力回天。我认为我应该为此付出代价。我应该去坐牢。我该向警察招供大卫的死,我该回到牢里,那里才是我归属的地方。不,亲爱的,这就是事实。我不属于外头的世界。我不值得任何人信任。”
他的嗓音已经完全变了调。他听到自己口中源源吐出这个全然陌生的声音,不禁怀疑安娜贝丝是否也觉得自己眼前正坐着一个陌生人,一个复制的吉米,一个正渐渐没入大气中的吉米。
她的脸上没有泪,没有一丝恐慌;她只是一动不动,就像画架前的模特儿。她的下巴微扬,眼神清明却深不可测。
吉米再度听到监听器里传来的耳语声,轻轻柔柔,窸窸窣窣,像风声。
安娜贝丝两手攀上他的胸前,开始为他解开衬衫的纽扣;吉米注视着她手指灵巧的动作,身子却动弹不得。她将衬衫推落他的肩头,然后蹲下身去,歪着头,一边的耳朵紧贴在他的胸前。
他说道:“我只是——”
“嘘,”她低声说道,“我想听听你的心跳。”
她的手滑过他的胸膛,往他背后攀去。她的脸颊微微施压,愈发紧贴在他的胸前。她闭上眼睛,嘴角缓缓泛开一抹微笑。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时间缓缓流逝。监听器里的耳语声渐渐退去,继之以同样甜蜜轻柔的鼾声。
当她终于松开时,吉米依然感觉得到她的脸颊,暖暖地印在他的胸口,像一个永恒的印记。她翻下身去,坐在他膝前的地板上,仰头注视着他。她偏着头,聆听着监听器里传来的微弱鼾声。
“你知道今晚送她俩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是怎么跟她们说的吗?”
吉米摇摇头。
安娜贝丝说道:“我告诉她们,最近她们必须对你特别特别的好。因为不管我们有多爱凯蒂,你都爱她更多。你那么那么爱她,因为你创造了她,将她带到这世界上,因为你曾经亲手将还是小婴儿的她拥入怀中。而有时候,你对她的爱那么那么多,你的心膨胀得像个气球似的,几乎要因为那么多的爱而爆炸了。”
“老天。”吉米说道。
“我还告诉她们,爸爸对她们的爱也有这么多。我告诉她们爸爸有四颗心,每一颗心都像装满了爱的气球,装得好满好满,满得有时候爸爸几乎都要心痛起来了。而爸爸对她们的爱表示她们永远都不需要担心害怕。娜汀问我:‘永远都不?’”
“求求你。”吉米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颗花岗巨石挤压得溃不成形了。“不要再说了。”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目光紧紧锁住他。“我告诉娜汀:‘没错。永远都不。因为爸爸是一个国王,不是王子。而国王永远都知道什么是该做、必须做的事——不管那件事情有多么困难。爸爸是国王,所以他会——’”
“安娜——”
“‘他会为所爱的人做一切事情。无论什么事。所有人都会犯错。所有人。伟大的人会尽力把事情做好做对。这才是真正的重点。这才是真正伟大的爱。这也是为什么爸爸是一个伟大的人。’”
吉米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他说道:“不!”
“瑟莱丝打过电话。”安娜贝丝说道,一个个字眼像一支支飞镖箭头。
“不——”
“她想知道你人在哪里。她告诉我,她把自己对大卫的怀疑全都告诉你了。”
吉米用手背擦过眼睛,定睛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妻子。
“她这么告诉我,吉米,而我当时心里想的却是:什么样的妻子竟然会这样说自己的丈夫?一个人究竟要窝囊到什么地步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在背地里跟别人搬弄?还有,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为什么偏偏挑上你?”
吉米隐约知道——他一直都隐约知道瑟莱丝心里藏着什么,她有时看他的眼神——但他什么也没说。
安娜贝丝冷冷地笑了,仿佛她已经在他脸上看到了答案。“我其实可以打你的手机。我大可以这么做。她一告诉我她跟你说了什么,我立刻就想起了你和威尔一起出门时的神情。我猜得到你们的计划,吉米。我不蠢。”
她从来都不。
“但我没有打电话给你。我没有阻止你。”
吉米的声音粗嘎而破碎:“为什么不?”
安娜贝丝下巴一扬,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仿佛他早该知道答案。她起身站定在他跟前,昂然注视着他,然后她踢掉了脚上的鞋子。她解开自己牛仔裤的拉链,将裤子褪至大腿处,然后弯腰一推。她两脚依次从地上那堆牛仔布料中抽出来,同时动手解开自己的衬衫与胸罩。她一把将吉米从椅子上拉起来。她拉着他,让他紧紧贴着自己赤裸的身体,然后她踮起脚亲吻他潮湿的脸颊。
“他们,”她说道,“是弱者。”
“他们是谁?”
“所有人,”她说道,“除了我们之外的所有人。”
她将吉米的衬衫扒落肩头,吉米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那晚在州监大沟旁的那个安娜贝丝的脸。她曾经问他他的血液里是否流淌着犯罪的因子,而他当场选择了否认,因为他以为那才是她想要听到的答案。直到此刻,十二年半后的此刻,他才终于了解到,她那晚想要从他嘴里听到的只是实话。她只想听到他心底的实话。而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她总是会设法接受的。她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他。她会按照他的答案为他俩打造出相应的生活。
“我们不是弱者。”她说道,吉米感到自己体内涌出一股无比深沉、无比强烈的古老欲望。如果他能够在不造成她的痛苦的情况下将她吞咽下肚,他会的。他会吞下她的五脏六腑,会噙住她的喉头,将自己的牙齿深陷在她的皮肉里。
“我们永远也不会是弱者。”她跳上餐桌,两腿垂在桌边,随意地晃荡着。
吉米注视着自己的妻子,自褪至地上的衣料堆中走出来。他知道这将只是暂时的解脱,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妻子的血肉与力量中,暂时躲开了因大卫的死而来的痛苦。但这已经足以让他度过今晚。也许明天,也许再过几天,痛苦会再度找上他。但他至少过得了今晚了。至少。而所有的复原过程不都是这样开始的吗?一次一小步?
安娜贝丝两手攫住了他的臀部,指甲陷进了他脊椎两侧的皮肉里。
“待会儿,吉米?”
“待会儿怎样?”吉米感觉自己像喝醉了。
“待会儿不要忘了去和女孩们说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