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的双亲住在温盖园,这是一个大门有警卫驻守的两户连体式住宅小区,位于市区南边三十英里处。这里每二十个单位为一区,每一区有专属的游泳池和娱乐中心,每个星期六晚上,娱乐中心都会举办联谊舞会。住宅区外围有一个高尔夫球场,像一弯新月似的包围着这片住宅区。从每年的晚春到早秋这段时间,空气中总是充斥着高尔夫球车引擎的嗡嗡声。
西恩的父亲不打高尔夫球。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认定高尔夫球是有钱人的玩意儿,一旦上手便背叛了他的蓝领出身。西恩的母亲倒是打了一阵子,不过后来也不打了,因为她老是觉得她的球友们会在背地里嘲笑她的体型动作、她轻微的爱尔兰土腔,还有她的衣着。
于是他们只是静静地住在这里,鲜有什么社交活动。就西恩所知,他父亲在这里只有一个称不上朋友的点头之交,一个同样是爱尔兰裔、身材矮小、名叫莱利的家伙。他在搬来温盖园之前,也是住在城里的某个爱尔兰小区里。此外,莱利也从来不打高尔夫球,只是偶尔会跟西恩的父亲到位于二十八号公路另一边的圆地酒吧喝上一杯。西恩的母亲天生就爱照顾人,这是她的天性,也是她的习惯;搬到温盖园不久,她便将照顾那些老弱的邻居的工作揽为己任。她会开车带他们去药房拿药,或是去看医生,好拿回更多更新的处方笺。她自己其实也年近七十了,开车出门办事总能让她觉得自己还算年轻,依然精力充沛。此外,接受她这种接送服务的多半是些丧偶的独居老人,这事实更让她觉得自己与老伴儿能健健康康地相守到这年纪绝对是上天的恩赐。
“他们就孤零零一个人,”她有一次曾跟西恩谈到她那些病弱的朋友们,“即便医生不曾跟他们明说,但孤单才是不停地吞噬着他们生命的元凶。”
过了小区大门口的警卫室,便是小区的主干道。这条路上每隔十码就有一条漆成黄色的减速脊,总是把西恩的车轴弄得嘎嘎作响。每次他开到这里,浮现在他眼前的总是温盖园这些居民以前在城里住过的街道与小区——那些没有热水、外形如同监狱、无趣冰冷的老旧公寓,那些铁制的防火梯,那些不绝于耳的孩童的嬉闹尖叫声——那些声音和影像以温盖园白色的建筑外墙与翠绿的茂盛草坪为背景,像清晨的薄雾般飘浮在西恩眼前。西恩内心始终藏有一份不理性的罪恶感,他为自己竟然让父母搬进养老院这件事感到愧疚不已。说是不理性,因为温盖园理论上毕竟不是专为六十岁以上的退休老人而设计的小区(虽然,老实说,西恩从来没在这里看见过任何一个六十岁以下的居民),更何况他的父母当初搬来这里完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他们决心将几十年来对城市生活的种种埋怨与不满——那些噪音、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和愈发恶化的交通噩梦——一并抛到脑后,搬到这个西恩父亲口中“深夜走在路上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市郊小区。
但无论如何西恩始终对父母这个决定感到耿耿于怀,仿佛自己让他们失望了,仿佛他们曾期望他会更努力地尝试把他们留在身边。对西恩来说,温盖园多少代表着死亡,或者至少是迈向死亡途中的一个中转站。此外,他不只是不愿去想他父母住在这里这个事实——在这里等着有一天,换成他们需要别人带他们去拿药看医生——他更不愿面对的另一个事实是,有朝一日他自己或许也得住进温盖园,或是其他类似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几乎不可能有其他选择。就拿现在来说好了,他没有小孩,老婆也跑了。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距离六十岁已经过半,而剩下这一半时间显然会比前面那一半过得快许多。
西恩的母亲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他们的小餐桌就放在狭小的厨房和宽敞的客厅之间一个凹进去的地方。他们围坐在小餐桌旁,静静地吃着蛋糕,然后配合着墙上时钟的嘀嗒声和空调系统出风口的嗡嗡声的节拍,静静地啜饮着热茶。
等他们都吃完了,西恩的父亲站起来说道:“我来洗碗盘。”
“不,我来洗。”
“你坐下。”
“不,我来洗。”
“寿星,你坐下。”
西恩的母亲嘴角泛开一抹浅浅的微笑,坐下了,而他父亲则把碗盘摞起来,拿进厨房。
“小心那些蛋糕屑。”他母亲说道。
“我一直都很小心。”
“如果你不把它们全部冲下排水管,家里就又要闹蚂蚁了。”
“家里也不过就出现过一只蚂蚁。就那么一只。”
“不止一只。”她对着西恩说道。
“而且那还是六个月以前的事。”他父亲隔着哗哗的水声说道。
“还有老鼠。”
“家里从来没有老鼠。”
“范古德太太家有。有过两只。她后来还去买了捕鼠器。”
“我们家没有老鼠。”
“那是因为我每次都会盯着你,不让你把蛋糕屑留在水槽里。”
西恩的母亲喝了一口茶,然后从杯沿上方悄悄地瞅着西恩。
“我从报上剪了篇文章要给萝伦,”她说道,一边把茶杯放回小碟上,“嗯,不知道让我收到哪里去了。”
西恩的母亲老爱从报上剪文章,收好了等他来探望他们时好拿给他;有时她也会在集了九篇十篇后再一次性邮寄给他。西恩每次打开信封,看到那叠折得整整齐齐的剪报,就会觉得它们仿佛在提醒他上一次去探望二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剪报的标题包罗万象,但内容却从不脱离家事小偏方与健康自助这几大主题——如何预防棉絮在干洗机里着火,如何避免食物在冰箱里被冻坏了,预立遗嘱的优缺点,出门旅行如何提防扒手,高压力工作一族的健康秘诀。这是他母亲表达爱的方式,西恩知道,就跟他小时候在一月的早晨出门上学前,他母亲总会帮他扣上外套的纽扣、再次调整他的围巾一样。西恩想到萝伦离家前两天他母亲寄来的那份剪报,还是会忍俊不禁——《来管试管婴儿吧!》——他们绝对无法理解,没有小孩是他和萝伦共同的选择。如果还有别的理由的话,就是他们共有的那份恐惧(虽然他们从来不曾讨论过这件事),对于他们会是一对糟糕透顶的父母的恐惧。
萝伦终于还是怀孕后,他俩又因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留下这孩子而瞒了西恩的父母好一阵子。毕竟当时他们的婚姻已然濒临破裂,而西恩又刚发现萝伦和那个演员有外遇。更糟的是,西恩竟开始问萝伦:“孩子到底是谁的?”而萝伦总是会回他一句:“那就去做亲子鉴定啊,如果你真的那么担心的话。”
他们取消了好几次和他父母的晚餐聚会,而当他们老远开车进城来时,他们也总是托词说忙,没办法赶回家和他们见面。西恩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紧紧压在心头的那份恐惧逼疯了——他不但害怕孩子不是他的,更害怕万一孩子真的是他的,而他却并不想要。
萝伦离家出走后,西恩的母亲总是将她的出走轻描淡写地说成“需要一点儿时间把事情想清楚”,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母亲所有的剪报就都是为萝伦剪的,不再是为他了。她仿佛觉得只要自己一直这样剪下去,等到剪报终于把抽屉塞满了,甚至已经关不上了的时候,他和萝伦就不得不复合,好合力把抽屉推回去。
“你最近跟她讲过话吗?”西恩的父亲站在厨房里问,他的脸让那道漆成薄荷绿的墙挡在后头。
“你是说萝伦吗?”
“当然。”
“唉,不然还会有谁?”他母亲朗声说道,一边埋头在矮柜的抽屉里翻找。
“她打过电话,只是什么都不说。”
“这不难理解啊,总不能一开口就说那些那么严肃的话题,她总——”
“不。爸,我刚刚的意思是说,她在电话里从来不开口。一句话都不讲。”
“一句话都不讲?”
“一句话都不讲。”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她?”
“我就是知道。”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天,”西恩说道,“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这样可以了吗?”
“那多奇怪啊,”西恩的母亲说道,“那你讲话吗,西恩?”
“有时吧。不过越讲越少了。”
“唉,至少你还有试着跟她沟通。”他母亲说道,一边将最新的剪报推到他面前。“你跟她说我认为她会觉得这篇文章很有意思。”她坐下来,抚平桌布上的一条褶皱。“等她回来以后,”她说道,双眼凝视着那条渐渐消失在她手下的褶皱。“等她回来后。”她低声重复了一次,轻盈而坚定的语调有如修女一般,坚信世间万物乱中自有序。
一个小时后,西恩和父亲坐在圆地酒吧的高脚吧台桌旁喝酒,他对着父亲说道:“大卫·波以尔。还记得那次他在我们家门口被带走的事吗?”
西恩的父亲皱了皱眉头,继续专注地将剩下的奇利恩啤酒倒进先在冰箱里冰镇过的啤酒杯。当白色泡沫缓缓逼近杯沿,最后几滴酒也入了杯后,他才开口说道:“怎么——旧报纸里找不到相关的报道吗?”
“呃——”
“为什么问我呢?妈的。当时电视上不是一直在报?”
“可是抓到绑架他的人的新闻却不曾出现在电视上。”西恩希望这句话足以让他父亲停止追问为什么他要问这件事,因为西恩自己也没有完整的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需要父亲帮助他把自己放入整起事件的脉络里,帮助他看到事件发生当时的自己,而这是旧报纸与警局档案绝对无法做到的。又或许,他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其实只是为了起个头,跟父亲再多聊点儿,而不光只是谈谈每天发生的新闻,或是红袜队的救援投手群里需要一名左投这类无关痛痒的话题。
有时,西恩觉得他和父亲很可能确实曾经聊过一些不那么无关痛痒的话(就如同他和萝伦似乎也曾这样过)。但他不记得究竟是哪些话了。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曾经年轻过,他害怕记忆中那些与父亲之间的亲密、那些开诚布公的时刻只是出于想象,是岁月让它们获得了虚假的地位,实际上从未发生过。
他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经常话讲到一半就不了了之。西恩这辈子花了不少时间诠释那些沉默填补那些未完的句子,试着揣摩父亲的原意。而最近他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同父亲一样,曾在不知不觉中让沉默取代了话语。他后来也在萝伦身上看到了那种沉默,但他的努力却从来不够,终于,到现在他唯一还拥有的就只有萝伦的沉默。就只有沉默,还有电话中那些嘶嘶的声响。
半晌,他父亲终于再度开口:“你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
“你知道吉米·马可斯的女儿被人谋杀了吗?”
他父亲看着他。“就是在州监公园里发现的那个女孩?”
西恩点点头。
“我看到名字,”他父亲说道,“想过可能是他的亲戚,没想到竟然是他女儿。”
“嗯。”
“他跟你同年,却有个十九岁的女儿?”
“吉米好像,我不确定,十七八岁就生了那个女儿,差不多是在他被关进鹿岛监狱的前两年吧。”
“噢,天哪,”他父亲说道,“可怜的家伙。他老子还在监狱里吗?”
西恩说道:“他死了。”
西恩看得出来这个答案伤了他父亲的心,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到加农街旧家的厨房里,他和吉米的父亲把他和吉米丢在后院玩,自己则优哉游哉地让一罐罐啤酒陪伴他们度过清闲的周六午后,空气中不时爆出两个中年男人的大笑声。
“妈的,”他父亲说道,“他至少是出狱后才死的吧?”
西恩曾考虑说谎,但已经开始摇晃的头让他毫无选择。“死在牢里。沃尔坡监狱。肝硬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们搬家后不久。大概六七年前吧。”
他父亲张嘴无声地说了“六七年”几个字。他啜了一口啤酒,手背上的老人斑在黄色灯光的映照下愈发明显。“失去消息是如此容易。失去光阴也是。”
“对不起,爸爸。”
他父亲皱了皱眉头。这是他对别人对他表示怜悯或是赞美时的一贯反应。“为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做的。见鬼了,娄子是提姆自己捅的,谁叫他杀了桑尼·托德。”
“是为了一场台球赛,我没记错吧?”
他父亲耸耸肩。“当时他们两个都喝醉了。谁还清楚呢?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何况那两个家伙嘴巴都大,脾气也都火暴。就是提姆的脾气可能比桑尼·托德又再火暴了点儿。”他父亲又啜了口啤酒。“所以说,大卫·波以尔被绑架的事跟那个女孩有什么关联——嗯,叫什么名字来着,凯瑟琳吗?凯瑟琳·马可斯?”
“没错。”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没说两者之间有关联。”
“你也没说没关联。”
西恩脸上禁不住泛开一抹微笑。尽管把那些见多识广、一进审讯室就开口要求律师在场的老资格帮派分子丢给他对付吧,他随时乐意奉陪,也总有办法叫他们乖乖招供。可是碰上他父亲这一辈这种脾气又硬又拗得像根铁钉似的老式硬汉——一个个全都饱经风霜,骄傲而顽固,而且从来不曾把权力放在眼里——你大可以拷问他们一整晚,但他们一旦封了口就是封了口,任你威胁利诱逼问到天亮,所有的问题依然还是无解。
“嘿,就先别管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联吧。”
“为什么?”
西恩举起一只手。“可以吗?就迁就我一次吧。”
“唉,那当然,我活了一辈子就等这一天哪,等着有机会来迁就我儿子一次。”
西恩感觉自己握着啤酒杯的手僵硬了一下。“我查阅过当年那宗绑架案的档案。负责调查这个案子的警官已经过世了。没有其他的人记得这个案子,而上头写明本案尚未侦破。”
“所以呢?”
“我记得大卫遇劫归来后差不多一年吧,有一天你来我房间跟我说‘事情结束了。他们抓到了那两个家伙’。”
他父亲耸耸肩。“他们逮到其中一个。”
“所以他们为什么没——”
“在阿尔巴尼,”他父亲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照片。那个家伙承认了他在纽约州犯的两起性侵害案,并且宣称他在马萨诸塞州和佛蒙特州也干过几件。那家伙后来没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在牢里上吊自杀了。不过我记得警察在我们家厨房画的素描,我认得出来那家伙的脸。”
“你确定?”
他父亲点点头。“百分之百确定。调查这个案子的警官——他的名字是,呃——”
“佛林。”西恩说道。
他父亲点点头。“麦克·佛林。没错。我一直跟他保持联系,你知道的,就那段时间。我一在报上看到照片就立刻打电话给他。他说,没错,是同一个家伙。大卫也指认了。”
“哪一个?”
“啊?”
“哪一个家伙?”
“噢。那个,呃,你是怎么描述他的?‘看起来油油脏脏的,还一副想睡觉的样子。’”
西恩小时候讲的话如今从他父亲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怪怪的。“坐在副驾驶座的那个。”
“嗯。”
“他的同党呢?”西恩说道。
他父亲摇摇头。“车祸挂了。至少落网的那个家伙是这么说的。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呃,不过你也不必太相信我知道的事。妈的,还得你来告诉我提姆·马可斯已经死了。”
西恩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指了指他父亲的空杯子。“再来一杯?”
他父亲看着空杯子想了一下。“管他呢。好啊。再来一杯。”
西恩到吧台又要了两瓶啤酒,回来时看到他父亲盯着吧台上方的电视正在无声播放的《益智大挑战》。西恩坐下的时候,他父亲对着电视说:“谁是罗伯特·奥本海默!”
“电视没有声音,”西恩说道,“你又怎么知道你答对了没有?”
“我就是知道,”他父亲说道,一边倒啤酒,眉头因西恩这蠢问题皱了起来,“你们这些人老是这样。我真是搞不懂你们。”
“哪些人老是怎样?”
他父亲用啤酒杯朝他指了指。“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你们问问题之前都不先想过,答案可能非常明显。不过就是先停下来想一下嘛,有那么难吗?”
“噢,”西恩说道,“好吧。”
“就像大卫·波以尔这件事。”他父亲说道,“二十五年前大卫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心里清楚得很。他让两个有恋童癖的家伙带走了,失踪了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是你想得到的那回事。可是现在你偏偏又旧事重提,因为……”他父亲喝了一口啤酒。“妈的。我怎么知道是因为什么。”
他父亲扔给他一抹困惑的微笑,西恩也对他报以困惑的一笑。
“嘿,老爸。”
“嗯。”
“你敢说你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是你不愿去想,却偏偏老是在你脑海里翻腾不已的?”
他父亲叹了口气。“这不是重点。”
“这当然是。”
“不,这不是重点。每个人都会碰到坏事鸟事,西恩,无人能幸免。问题是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你们就是爱扒粪,爱揭人伤疤。你们就是不知道要适可而止。你有证据可以把大卫和凯蒂·马可斯的死扯上关系吗?”
西恩一下子笑开了。这老头振振有词,连“你们这一代年轻人”这套都搬出来了,兜了一大圈却只是想知道大卫和凯蒂的死是否有所关联。
“这样说好了,是有一些间接证据让我们觉得有必要特别留意大卫。”
“这样也算是回答我的问题吗?”
“这样也算是个问题吗?”
他父亲脸上泛开一抹灿烂的笑容,让他看起来足足年轻了十五岁。西恩记得小时候他父亲的这种笑容总是能感染家里的每一个人,让家里的气氛霎时轻松起来。
“所以说,你拿大卫当年那件事来烦了我老半天,就是因为你想知道,当年那两个家伙对大卫做的事是否会让他变成一块杀人犯的料?”
西恩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他父亲一边用手指搅动着桌上那盘花生米,再啜了口啤酒,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我不这么认为。”
西恩干笑了一声。“你很了解他嘛。”
“不。我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他不像是下得了这种手的人。”
“很多好孩子长大后做过很多你根本无法相信的事。”
他父亲对他扬起一边的眉毛。“你是想来跟我讲人性吗?”
西恩摇摇头。“只是警察当久了,看的自然也多了。”
他父亲往椅背上一靠,嘴角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一下,眼睛不住打量着西恩。“来吧。愿闻其详。”
西恩感觉两颊微微地热了起来。“嘿,不是,我只是——”
“讲。”
西恩觉得自己很蠢。他父亲就是拥有这般不可思议的能力。这些话听在西恩认识的大部分人耳里,不过是一段再寻常不过的观察心得;但在他父亲眼里,西恩却只是个装腔作势、一心想要装大人的小男孩——西恩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事实,但他父亲就是有办法让他这么觉得。
“嘿,对我有点儿信心嘛。我想我对人性和犯罪多少也有些了解。这毕竟,唉,毕竟是我的工作啊。”
“所以你真的认为大卫杀死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吗,西恩?大卫,你小时候一起在后院玩的玩伴。可能吗?”
“我认为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任何事。”
“所以啦,有可能是我干的。”他父亲将一只手放到胸前,“也有可能是你妈干的。”
“不可能!”
“你最好查查我们的不在场证明。”
“我可没这么说。拜托。”
“你当然有这么说。你刚刚才说过,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任何事。”
“在合理的情况下。”
“哦,”他父亲大声说道,“好吧,这句话我刚才没听到。”
他又来了——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同西恩在审讯室里和嫌犯玩的游戏如出一辙。难怪西恩擅长审问犯人——名师出高徒哪。
父子俩一下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父亲终于开口说道:“嘿,或许你是对的。”
西恩瞅着他父亲,等着他再补上一句来逆转话风。
“或许大卫真的做了那件事。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的他。我不认识长大后的大卫。”
西恩想要看清楚父亲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他想知道,他看到的究竟是个男孩,还是男人。他毕竟是他的儿子。这点或许永远也不可能改变吧。
他还记得他的伯伯们以前是怎样谈论他的父亲的。父亲是这个在他五岁那年自爱尔兰移民来美国的家庭中的老幺,是十一个兄姊下头最小的幺弟;西恩的伯伯们比他父亲大了十二岁到十五岁不等。他父亲五岁的时候,全家从爱尔兰移民来美国。“老比利”,他们常会这么称呼那个西恩出生前的比利·狄文。“狠小子”比利。但一直到现在,西恩才听出他们话里的含义,感觉到老一辈对下一辈那种褒中带贬的态度。
他们现在全部都不在了。他父亲的十一个哥哥姐姐全都早已蒙主宠召。站在西恩面前的这位,是他祖父家里最小的孩子,已经七十有五,蛰居在市郊一个自己永远也用不着的高尔夫球场边。他是家里十二个孩子中剩下来的最后一个,不但是最后一个,而且永远也是最小的一个。因此,只要他在空气中嗅到一丝一毫别人——尤其是他的儿子——屈尊俯就、企图施惠予他的气息,他便会全副武装,在那人有机会察觉到自己的企图甚或有机会开口之前完完全全地挡掉一切。因为有权用那种态度对待他的人都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父亲看了西恩的啤酒一眼,然后丢了几张一块的纸钞留在桌上当作小费。
“走吗?”他说道。
他们父子俩散步穿过二十八号公路,回到西恩父母住的小区,走在小区大门内的主干道上,沿路有好几条黄色的减速脊,路两侧有被草坪的洒水系统喷湿的痕迹。
“你知道你妈喜欢什么吗?”他父亲问道。
“什么?”
“你写信给她。你知道的,偶尔没什么特别理由地寄张卡片来。她常说你寄来的卡片都很有趣,而且她喜欢你写东西的情调。你妈把你寄给她的卡片都收在我们卧室的抽屉里。那里头有些甚至是你大学时代寄来的。”
“哦,好吧。”
“没事就写封信来,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
他们走到西恩的车旁,他父亲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公寓,所有的灯都已经熄了。
“她睡了吗?”西恩问道。
他父亲点点头。“她明天早上还要送寇福林太太去做复诊。”他父亲突然伸出手来,握了握西恩的手,“很高兴看到你。”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
“她会回来吗?”
西恩不用问也知道那个“她”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父亲静静地凝视着笼罩在街灯淡黄色街灯下的西恩。有那么一瞬间,西恩可以看出来他父亲对他心疼不已,他知道他的儿子正在受苦,知道他的儿子遭到遗弃,仿佛让人拿汤匙一点一点掏空了心,那种伤害永远也无法平复。
“嗯,”他父亲说道,“你的气色不错。看来你会照顾你自己,有什么狂喝滥饮之类的坏习惯吗?”
西恩摇摇头。“我只有做不完的工作。”
“工作是好事。”他父亲回答。
“是啊。”西恩说道,感觉自己喉头涌出某种苦涩而失落的东西。
“所以……”
“所以。”
他父亲拍了拍西恩的肩头。“所以,就这样啦。别忘了礼拜天打电话给你妈。”他说完便转身大步朝前门走去,健步如飞,有如五十来岁的人。
“您多保重。”西恩对着父亲的背影说道,他父亲举起一只手来示意他听到了。
西恩用遥控器打开车锁,正当他伸手要拉开车门时,他突然听到他父亲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嘿。”
“什么事?”他回过头去,看到他父亲站在门前,上半身没入了柔和的夜色中。
“那天你没有上那辆车是对的。记住这点。”
西恩斜倚在车旁,手掌撑在车顶上,试图在黑暗中辨清他父亲的脸。
“可是我们当初应该保护大卫的。”
“你们当时都还是小孩子,”他父亲说道,“你们不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就算你们当时知道,西恩……”
西恩安静了片刻,玩味着父亲刚刚那句话。他的双手在车顶轻轻地敲打着,两眼直视着黑暗中父亲的眼睛。“我就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所以呢?”
西恩耸耸肩。“我还是觉得我们当初应该知道,无论如何都应该知道。你不觉得吗?”
有整整一分钟的时间,父子俩都没有讲话,西恩几乎可以听到嘶嘶的洒水声中隐约的蟋蟀振翅声。
“晚安,西恩。”他父亲的声音自水声中传来。
“晚安。”西恩说道。他就这样站在车旁,一直等到他父亲进了屋,才坐进车里,往家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