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接麦可放学走路回家,过了最后一个转角,看到西恩·狄文和另一个家伙斜倚在一辆停放在波以尔家大门外的黑色轿车的后备厢上。黑色轿车挂着州政府的车牌,后备箱上密密麻麻装了许多足以发射讯号到金星上去的天线。大卫在十五码外就已经看出西恩那位同伴和他一样,也是个警察。他歪下巴的方式是警察特有的,微微上翘又往外突出,连站姿都是标准的警察站姿——重心故作轻松地放在脚后跟,事实上全身戒备,看上去随时都可以往前冲去。如果这样还没泄露他警察的身份的话,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顶个海军式平头,脸上还戴了副飞行员式的金边墨镜,则绝对泄了他的底。
大卫紧紧牵着麦可的手,胸口却仿佛有人拿了一把浸过冰水的刀子紧贴着他的心肺。他几乎要停下脚步,双脚仿佛就要在人行道上生根,但一股莫名的力量硬推着他往前走;他勉强定住心神,努力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正常流畅。就在这个时候,西恩的头朝他这边转了过来,眼神一开始有些空洞和漫不经心,但随即一亮,迎上了大卫的目光。
他俩脸上同时绽开了笑容,大卫咧着嘴笑得夸张,西恩也毫不逊色。大卫很惊讶地发现,西恩似乎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他。
“大卫·波以尔,”西恩一边说着一边站直了身子朝大卫伸出手去,“多久没见了?”
大卫握住西恩的手,西恩另一只重重地搭上他肩头的手让他再次吓了一跳。
“上次在瓦伦酒吧,”大卫说,“大概有六年了吧?”
“没错,差不多有那么久了。你的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哦。”
“你呢,西恩?近来好吗?”大卫可以感觉到一股暖流在他体内缓缓蔓延开来,某种他的理智再三警告必须抗拒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要抗拒呢?跟他一起长大的那些人中还留在这里的已经没有几个了。他们离开这里,并不光是出于那些老掉牙的因素——坐牢的坐牢,贩毒的贩毒,当警察的当警察。也有不少人举家迁往郊区。更有不少人移居外州。那种想要融入郊区中产阶级风情画的欲望——没事打打高尔夫球,逛逛购物中心,经营点儿小生意,回到家则有个金发老婆可以抱,有台大屏幕电视可以看——也拉走了不少人。
没错,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还留在这一区的已经所剩无几了。当大卫紧握住西恩的手时,他心头不禁涌起一阵骄傲、快乐与莫名的哀伤。他想起了站在地铁月台上看着吉米跳下轨道的那一天,他想起了那些星期六,那些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星期六。
“我很好。”西恩或许回答得真心,但大卫却在他的笑容中看到了些许缺憾:“这位是谁?”
西恩弯下腰来看着麦可。
“这是我儿子,”大卫说道,“麦可。”
“嘿,麦可。很高兴认识你。”
“嗨。”
“我叫西恩,是你爸爸一个很老很老的朋友。”
大卫看着西恩的声音让麦可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西恩的声音绝对有种特殊的魔力,就像那个专门替所有电影预告片配旁白的家伙一样。麦可两眼亮晶晶的,仿佛看到了一则传奇——他的父亲和眼前这个高大、充满自信的陌生人曾经也是两个小男孩,就像他和他的那些朋友玩伴一样;他们曾经也在同一条街上玩耍,有过相同的幻想与梦想。
“很高兴认识你。”麦可说道。
“这是我的荣幸,麦可。”西恩和麦可握过手,然后抬头看着大卫,“小帅哥一个,大卫。瑟莱丝好吗?”
“很好,很好。”大卫试着回想西恩的太太的名字,却只依稀记得他俩是在大学时代认识的。劳拉?还是爱伦?
“嘿,代我跟瑟莱丝问声好。”
“当然。你还是在州警队吗?”
云层后方突然绽露一线阳光,映射在黑色公务车的后备厢盖上。大卫让反射的强光晃花了眼睛。
“没错,”西恩应道,“呃,事实上,大卫,这位就是州警队凶杀组的包尔斯警官,我的上司。”
“你好吗?”
“很好。波以尔先生,你呢?”
“还过得去。”
“大卫,”西恩说道,“我们可能要耽搁你几分钟的时间。就几个简单的问题,要麻烦你回答一下。”
“嗯,当然。什么事?”
“波以尔先生,我们可以进去里面谈吗?”包尔斯警官朝大卫家的大门口点了点头。
“嗯,当然。”大卫牵起麦可的手,“跟我来。”
在楼梯间里,一行人经过房东麦卡利家门口时,西恩说:“我听说连这里的房租都在涨。”
“没错,连这里都在涨,”大卫也跟着抱怨,“我看这里不久也会变得跟尖顶区一样,每五个街口就有一家天杀的雅痞古董店。”
“尖顶区,是啊,”西恩干笑了一声,“还记得我老爸那幢房子吧?早被拆掉改建成公寓了。”
“不会吧?”大卫说,“那是一幢很漂亮的房子呢。”
“更别说他是在房价飙涨之前就把房子卖掉了。”
“已经被改建成公寓了?”大卫说道,声音让狭窄的楼梯间放大了不少。大卫摇摇头。“你老爸卖掉整幢房子的价钱大概只够那些雅痞们买一个小单元吧。”
“差不多,”西恩说,“但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对不对?”
“唉,也是啦。不过我有时又会觉得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我在想,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把那群雅痞和他们该死的手机一起送回他们的老家去。我一个朋友就跟我说过,他说:‘咱们这里真正需要的不过就是一波他妈的犯罪潮。’”大卫自顾自地笑了,“我的意思是说,这样一来,这里的房价一定马上就会降回合理的数字,房租也是。你懂我的意思吧?”
包尔斯警官说道:“州监公园里面要是再多出现几具少女的尸体,波以尔先生,你的愿望可能就会实现了。”
“嘿,我可没说那是他妈的我的愿望还是什么的。”大卫说道。
包尔斯警官说道:“那当然。”
“你在说脏话,爸爸。”麦可说。
“对不起,麦可。爸爸一下说溜了嘴,以后不会了。”大卫回头对着西恩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
“你太太在家吗,波以尔先生?”包尔斯警官跟着进了门,问道。
“啊?不。不。她不在。嘿,麦可,你先上楼去做功课,可以吗?我们待会儿还得去一下吉米姨父和安娜贝丝姨妈家。”
“可是,我——”
“麦可,”大卫低头看着儿子,“上楼去。我和这两位客人还有话要说。”
麦可脸上浮现出那种所有被赶出大人谈话场合的小孩子脸上都会浮现的表情。他双肩颓然下垂,脚踝像给绑上了两大块冰砖似的,拖着脚步往楼梯走去。他叹了口气,神情与他母亲如出一辙,然后开始不情不愿地往楼上走。
“所有小孩都是这样。”包尔斯警官说道,然后一屁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坐下。
“都是怎样?”
“那种肩膀往下一垮的动作。我儿子在他这年纪也常会有这个动作;每晚赶他上床睡觉时,他都得来上这么一回。”
大卫说道:“是吗?”一边往矮桌另一端的双人沙发走去,也坐下了。
大约有一分钟之久,他们三人就这样面面相觑,挑着眉,等着看谁先开口。
“你听说凯蒂·马可斯的事了吧?”西恩说道。
“当然,”大卫说道,“我今天早上在吉米家待了好一阵,瑟莱丝现在还在那里。老天,该怎么说呢?唉,这真是个天杀的罪行啊。”
“没错。”包尔斯警官说道。
“凶手抓到了吗?”大卫问道,一边用左手搓揉着肿胀的右手,随即又惊觉自己这无意识的动作,住了手,往沙发背上一靠,尽可能自然轻松地将双手插进裤袋里。
“我们正在调查这个案子。相信我,波以尔先生。”
“吉米还挺得住吧?”西恩问道。
“很难说。”大卫看向西恩,很高兴找到机会可以将目光自包尔斯警官脸上移开。那家伙的神情中有某种东西搅得他心里直发毛。也许是他盯着人看的方式吧;总让人觉得他好像看得穿你撒的每一个谎,甚至可以一路追溯到你这该死的一生中撒过的第一个谎。
“你知道吉米的。”大卫说道。
“唉,我现在已经不敢这么说了。”
“嗯,他还是闷葫芦一个,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大卫说道,“没人猜得透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西恩点点头。“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大卫……”
“我那晚看到过凯蒂,”大卫突然说,“不晓得你们知不知道这件事。”
他看着西恩,而西恩两手一摊,打算让他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大卫继续说道,“我想应该就是她遇害当晚,我曾经在麦基酒吧看到过她。”
西恩与包尔斯警官交换过眼神,然后身子往前一倾,友善而坚决地擒住了大卫的目光。“事实上,大卫,这正是我们想要找你谈谈的原因。你的名字出现在麦基酒吧当晚的客人名单上。我们听说凯蒂当晚在那里闹了好一阵。”
大卫点点头。“她和一个朋友跳上吧台跳了一段舞。”
包尔斯警官说道:“她们当时已经喝得很醉了吧?”
“应该是吧,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也还不到烂醉如泥的地步。她们只是跳舞,并没有脱衣服还是什么的。唉,怎么说呢,不过就是十九岁的女孩子嘛,你懂我的意思吗?”
“十九岁的女孩子能在酒吧里喝到酒,就表示这家酒吧恐怕会有好一阵子不能卖酒了。”包尔斯警官说。
“难道你没有过吗?”
“没有什么?”
“难道你二十一岁之前真的从来没到酒吧里喝过酒?”
包尔斯警官笑了笑,这微笑给大卫的感觉如同他的眼神,再次让他觉得这家伙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正在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记得你是几点离开麦基酒吧的吗,波以尔先生?”
大卫耸耸肩。“大概一点左右吧。”
包尔斯警官将笔记本放在大腿上,低头简单写了几个字。
大卫望了望西恩。
西恩说道:“嘿,不要误会了,我们只是不想遗漏任何一个细节罢了,大卫。对了,那天晚上你是和史丹利·坎普一起,是吧?巨人史丹利?”
“嗯。”
“顺便问一下,他还好吗?听说他的小孩得了癌症。”
“白血病,”大卫说,“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儿子后来还是死了。死的时候才四岁。”
“老天,”西恩说道,“什么世道啊。妈的。世事难料。就好像这一刻你还在开车兜风兜得正得意正爽,下一刻你不过转了个弯,胸腔里竟然就冒出了什么怪瘤,五个月后干脆就挂了。妈的,这是什么世道啊。”
“什么世道,没错,”大卫应和道,“不过史丹利倒还好,没让这事给击垮了。他在爱迪生那边找到一份不错的差事。每周二和周四晚上的公园联盟篮球赛也还照打。”
“还是篮板下的恐怖分子吗?”西恩自顾自笑开了。
大卫也笑了。“他的确很爱使拐子。”
“你还记得凯蒂和她那两个朋友是几点离开酒吧的吗?”西恩笑声未歇。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是红袜队的比赛快要结束的时候吧。”
西恩这是在搞什么鬼?他有问题大可直截了当地问,干什么还要先跟他拉关系,假意问了巨人史丹利的事?或者这真的只是他自己多心了?也许他真的只是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大卫一下子也拿不定主意。他们在怀疑他吗?他们真的把他当成杀死凯蒂的嫌疑犯了吗?
“我记得那是场晚场球赛,”西恩说,“在加州的球场。”
“哦,十点三十五开始,对了。那几个女孩子大概比我早十五分钟离开吧。”
“所以说应该是十二点四十五分左右。”包尔斯警官说道。
“应该是吧。”
“你知道那几个女孩子之后去了哪里吗?”
大卫摇摇头。“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们。”
“是吗?”包尔斯警官低头又是一阵奋笔疾书。
大卫点点头。“是的。”
包尔斯警官又在本子上写了一阵,笔尖像只小爪子似的窸窸窣窣地搔刮着纸面。
“大卫,你还记得有个家伙拿钥匙丢他的朋友吗?”
“啊?”
“有个喝得烂醉的家伙,”西恩迅速地翻过一页记事簿,“一个叫作,嗯,乔伊·寇斯比的家伙。他的朋友担心他开车,想拿走他的车钥匙,他抄起钥匙就往其中一人的头上丢过去。闹了好一阵。你当时在场吗?”
“应该是我离开以后发生的事吧。怎么了?”
“也没什么,”西恩回答,“就挺好笑的一件事。那家伙不肯让人拿走钥匙,结果这样一闹,钥匙还不就从他手中飞出去了。醉鬼的逻辑,是吧?”
“大概吧。”
“那天晚上你还有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事吗?”
“比如说?”
“比如说有没有什么人看那几个女孩子跳舞的时候眼神不怀好意?你知道我在说哪种人吧——那种高中毕业舞会之夜一个人留在家里,胡乱过了十五年的鸟日子后却还在为当年的事生气,一看到年轻女孩子就恨得牙痒痒,好像他们一辈子的失败全都是她们的错似的。你知道那种人吧?”
“当然。还见过几个。”
“那天晚上麦基酒吧里有那种人吗?”
“倒没注意到。嗯,我是说,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看球赛。事实上,西恩,在那几个女孩跳上吧台之前,我甚至连她们都没注意到。”
西恩点点头。
“那场比赛还不错吧?”包尔斯警官问。
“嗯,”大卫说,“那天是佩卓主投。原本会是场无安打比赛的,都是让第八局那记德州安打破了局。”
“没错。咱们佩卓确实有两下子,不是吗?”
“他是当今最好的投手。”
包尔斯警官转头望向西恩,然后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就这样?”大卫说道。
“是的,波以尔先生。”他和大卫握握手,“谢谢你的合作。”
“没什么。应该的。”
“哦,妈的,”包尔斯警官说道,“还有个问题忘了问你:你离开麦基酒吧后去了哪里?”
大卫脱口而出:“这里。”
“你是说你就直接回家了?”
“是的。”大卫直视着他,声音沉着平稳。
包尔斯警官再度翻开笔记簿。“一点十五分到家,”他边写边抬头看向大卫,“这样写对吗?”
“差不多吧。”
“好的,就这样了。波以尔先生,再次谢谢你。”
包尔斯警官转身出门下楼,但西恩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大卫。”
“我也是。”大卫说道,一边努力在心里回想自己当年到底讨厌西恩哪一点。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去喝一杯,”西恩说道,“就在附近。”
“没问题。”
“那就先这样了。保重了,大卫。”
他们握了握手。肿胀的伤手被这么一握更是痛不可当,但大卫克制住了缩手的冲动。
“你也是,西恩。”
西恩走下楼,大卫站在楼梯口目送他离开。西恩背对着他,再度举手一挥,大卫也对他挥了挥手,虽然他知道西恩不可能看得到。
大卫决定在去吉米和安娜贝丝家之前先在厨房里来瓶啤酒。他希望麦可不要一听到西恩和那个警察走了就马上跑下楼来。他需要几分钟时间独处,一个人静一静,花点时间整理一下脑子里混乱的思绪。他不是很确定刚才在客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西恩和那个警察究竟是把他当作证人还是嫌疑犯;他们问话的口气始终模棱两可,搞得他无法确定他们真正的来意。这种不确定的感觉总是会给他带来一阵结结实实的他妈的头痛。每当大卫对眼前的形势感到无所适从,每当地面又开始摇晃,他的脑子就像让人拿了把菜刀对准中央一劈,裂成了两半。这种感觉通常会继之以一阵头晕目眩的头痛,有时甚至更糟。
因为有的时候大卫不是大卫。他是那个男孩。那个从狼口逃生的男孩。不光是这样。他是那个从狼口逃生后长大了的男孩。那是个迥异于大卫·波以尔的生物。
那个从狼口逃生后长大了的男孩,属于黑暗的动物,在森林中穿梭潜行,无声无息,难以捉摸。他活在一个外人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从来不知道也从来不想知道它的存在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就像一股幽黑的暗流,与我们身处的世界并行。这是一个由蟋蟀和萤火虫组成的世界,外人无从窥视;它偶尔或许会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自你的眼角一闪而过,当你转过头想看个清楚时,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时候,大卫就活在这个世界里。在这里,大卫不再是大卫,而是那个男孩。而这个男孩却不曾好好长大。他变得更愤怒更偏执了,敢做许多现实生活中的大卫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男孩通常只活在大卫的梦里,像只未驯服的野兽,在浓密的树林里狂奔,身影稍纵即逝。但,只要他留在大卫梦中的森林里,他便无法真的伤害到任何人。
然而,打从孩提时代起,大卫就饱尝失眠之苦。失眠会在好几个月的恬静安眠后悄悄找上他,于是突然间他就又回到了那个睡睡醒醒、始终无法真的入睡的狂躁世界。几天下来,大卫的眼前便会开始出现东西——多半是老鼠,飞快地窜过墙角与桌面,有时候则是黑苍蝇,在角落里乱飞一阵后又飞进另一个房间。他面前的空气中会突如其来闪过一阵流星雨般的点点电光。他眼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橡皮人。然后男孩会一脚跨过梦幻森林的边界,进入清醒的世界。大卫通常有办法控制他,但有时男孩会吓到大卫。男孩会在他耳畔厉声尖叫。男孩总是会在不该笑的时候放声狂笑。男孩在大卫体内虎视眈眈,威胁着要撕下大卫始终挂在脸上的面具,让这个世界的人知道他的存在。
大卫已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夜复一夜,他睁大了眼睛躺在床上,看着身旁熟睡的瑟莱丝,感觉男孩在他大脑里那些海绵状的组织上起舞作乐,眼前则不断闪过阵阵流星电光。
“我只是需要让我的脑袋清醒一下。”大卫喃喃自语,然后又啜了一口啤酒。我只是需要让我的脑袋清醒一下,然后一切就都不会有问题了。他一边侧耳聆听着麦可下楼的声音,一边这么告诉自己。我只要再撑一会儿,让一切缓和下来,然后我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男孩就会回到他的森林里,然后人们就不再会像橡皮人,然后黑苍蝇便会跟着老鼠回到它们的洞穴里去。
当大卫带着麦可再度回到吉米和安娜贝丝家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当时一屋子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屋内弥漫着混浊陈腐的气息——只剩半盒的蛋糕和甜甜圈,客厅里挥之不去的浓浓烟味,凯蒂的死。从一大早到下午弥漫在屋内的那种肃穆宁静的悲伤与爱已然消散大半,当大卫再度回到这里时,公寓里只剩下人群散去后的冷清寂静,那些椅脚搔刮地板的声响,那些自门廊尽头传来的刻意压低音量的道别声都足以叫人心头一震,浑身的血液几乎要跟着一阵骚动。
根据瑟莱丝的说法,吉米整个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后阳台上。他不时会回到屋里,照看安娜贝丝或是接受新到亲友的吊唁,但不久又会再次踱开,回到后阳台上,坐在那排因长久曝晒而变得又干又硬的衣服下头。大卫询问安娜贝丝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但安娜贝丝甚至没等他把句子说完便一个劲儿地摇头。大卫知道他这么问其实是多余的。如果安娜贝丝真的需要帮忙,在找上大卫之前,她至少还有十个甚至十五个人可以找。大卫试着提醒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要被安娜贝丝的态度搞得心烦意乱。大卫知道自己从来不是那种能让人求助的对象;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于这个星球上。虽然心底有着深深的遗憾,但也有几分听天由命的无奈,他也早有觉悟,自己这辈子恐怕就这样过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没人真的需要、真的愿意倚重的小人物。
大卫带着这种浑浑噩噩的感觉来到后阳台。吉米背对着他,坐在一张旧凉椅上,头顶有衣服随风翻飞。他听到大卫接近的脚步声,微微扬起了下巴。
“我打扰到你了吗,吉姆?”
“大卫。”吉米对着绕过椅子朝他面前走来的大卫友善地一笑,“没有的事。找个地方坐下吧。”
大卫在吉米面前的一个塑料牛奶箱上坐下了。他可以听到吉米身后的公寓里传来阵阵若有似无的嗡嗡声,偶尔伴随一两记刀叉碗盘碰撞的声音。那些来自日常生活的细碎声响。
“我这一整天都没有机会跟你讲话,”吉米说,“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大卫反问,“妈的。”
吉米双手高举过头伸了个懒腰,再打了个哈欠。“你知道吗,所有人看到我就一直问我好不好——或许吧,或许此时此刻除了这个,他们也不知道还能对我说些什么。”他放下双手,耸耸肩。“怎么说呢,就时好时坏吧。我现在还好。不过随时可能会变得不好。”他再度耸耸肩,然后定睛看着大卫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大卫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肿胀的伤手。他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编出一套说辞,而他却忘了这件事。“这个?嗯,我去帮一个朋友搬沙发,结果在楼梯间不小心撞到了门框。”
吉米歪着头,看了看大卫指关节间的那片瘀青。“是这样。”
大卫看得出来吉米并不真的相信他的说法。他决定再编个更有说服力的故事好应付下一个问他的人。
“蠢事一件,”大卫说道,“唉,人总有办法做些蠢事把自己搞伤。你懂我的意思吧?”
吉米将目光移到大卫脸上,似乎已经决定将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抛到脑后。他静静地瞅着大卫,脸上僵硬的线条软化了不少,“嘿,真的很高兴看到你。”
大卫几乎要脱口而出,真的吗?
在他认识吉米的二十五年里,大卫不记得自己曾有哪一次真心觉得吉米很高兴看到他。至多就是不介意看到他吧,但不介意毕竟不是乐意。在他俩的生活因为分别娶了安娜贝丝和瑟莱丝这对表姐妹而再度有了交叉后,就他记忆所及,吉米从未表示过他俩有一点儿点头之交以外的情谊。一阵子之后,大卫也就接受了吉米只把他当作点头之交的事实。
是啊,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他们从来不曾一起在瑞斯特街上玩过棍球,从来不曾一起踢过空罐子。在那一整年的时间里,他们不曾每个星期六都和西恩·狄文混在一起,不曾在哈维街旁的沙坑里玩过战争游戏,或是在波普公园附近那排厂房上跳过屋顶;他们从来不曾一起去查尔斯戏院看过《大白鲨》,从来不曾一起被电影吓得抱头尖叫。他们从来不曾一起骑自行车练习大撒把,从来不曾为了谁来扮演《警网双雄》里的史塔斯基和哈奇,或者谁老是被分配到《夜袭者》里的柯查一角而争执不休。他们不曾在一九七五年那场暴风雪过后第一天一起带着雪橇溜上桑莫塞丘,不曾三人一起以神风特工队之姿俯冲直下,不曾一起撞坏雪橇。是的。那辆弥漫着浓浓苹果味的车子从来不曾沿着加农街朝他们驶来。
然而此刻,在他女儿猝死的隔日,吉米·马可斯坐在他的面前,告诉他他真的很高兴看到他,而大卫——一如两个小时前在西恩面前一样——真的能感受得到那份发自内心的诚意。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吉米。”
“我们的老婆还好吧?”吉米问道,嘴角那弯笑意几乎就要攀上他的眼底。
“我想,还好吧。娜汀和莎拉呢?怎么没看到人?”
“应该是跟希奥在一起吧。嘿,大卫,记得帮我谢谢瑟莱丝。她今天真的帮了很大的忙。”
“吉米,你不必谢任何人。只要是我们能帮得上忙的,我和瑟莱丝都很乐意去做。”
“我知道。”吉米探出一只手,重重地捏了大卫的上臂几下,“谢谢你。”
在那一刻,大卫甚至愿意为吉米抬起整幢房子;他愿意捧着它,紧紧抵在胸前,直到吉米告诉他要把房子放在哪里。
他差点儿忘了他来后阳台的目的:他必须告诉吉米周六晚上他曾在麦基酒吧看到过凯蒂。他必须赶紧把这件事讲出来,否则他恐怕就会这么一拖再拖,等到他终于决定要开口的时候,吉米大概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不早点儿告诉他。他得在吉米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件事前先跟他开口。
“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谁?”
“西恩·狄文,”大卫说,“还记得他吗?”
“当然,我还留着他的棒球手套呢。”
“什么?”
吉米大手一挥,不愿多作解释。“他后来当了条子。事实上,他正在调查凯蒂的……呃,凯蒂的案子。这案子现在由他负责。”
“嗯,这我知道,”大卫说,“他刚刚才去过我那里。”
“是吗?”吉米说道,“嗯。他找你做什么,大卫?”
大卫试着以最自然随意的口气一口气说出他事先准备好的答案。“我周六晚上去过麦基酒吧。跟凯蒂差不多同时去的。我的名字出现在当晚的客人名单上。”
“凯蒂在那里,”吉米说道,他凝望着前方的街道,两眼渐渐眯了起来,“大卫,你说你周六晚上曾经看到过凯蒂?我的凯蒂?”
“嗯,没错,吉米,我在那里,凯蒂也在那里。然后她就跟她两个朋友走了,然后——”
“黛安和伊芙?”
“应该是吧,就是那两个常常跟她在一起的女孩子。她们后来就一起离开了。就这样。”
“就这样。”吉米重复着,目光再度飘开了。
“呃,我的意思是说,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可是,你知道的,我也在那张名单上。”
“你也在名单上,没错。”吉米浅浅地笑了,却不是对着大卫,而是对着远方某个只有他才看得到的影像。“那天晚上你跟她讲过话吗?”
“凯蒂?没有,吉姆。我整晚都跟巨人史丹利在看球赛。我只跟凯蒂点过头打过招呼而已。等我再度想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吉米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用力吸了几口气,对着自己点了几下头。最后,他的目光终于再度落定在大卫脸上,对着他露出一抹惨淡的微笑。
“真好。”
“什么?”大卫说道。
“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这里。真好。”
“是吗?”
“只是坐在这里,看着这个地方,”吉米说道,“你的一生就是忙,整天马不停蹄地到处忙,忙工作,忙小孩,妈的,除了睡觉以外,你几乎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息一下。即使是今天。即使是在像今天这样不寻常的日子里,我仍得留心关照每一个细节。我得打电话给彼得和萨尔,确定店里没事。我得确定我两个女儿早上起来都刷过牙洗过脸换过衣服。然后我还得不时注意我的老婆,确定她还挺得住,你知道吗?”吉米对着大卫茫然一笑,身子微微摇晃了几下,愈发往前倾,十指紧紧交错,“我得跟人握手,接受人家的慰问吊唁,我得在冰箱里找地方放那些食物和啤酒,我得忍受我的岳父,然后我还得打电话给法医办公室,问他们我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领回女儿的遗体,因为我得跟瑞德葬仪社和圣西西莉亚教堂的维拉神甫约时间,然后我还得为守灵会张罗场地安排夜宵,还有——”
“吉米,”大卫说道,“这些事不一定都要你去办。有的你真的可以交给我们办。”
但吉米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仿佛完全不曾注意到大卫的存在。
“我不能把这事搞砸了,我绝对不能搞砸任何一个他妈的细节。不然她等于再死一次,十年后大家想起她的一生只会记得她的葬礼是一场他妈的灾难,所以我绝对不能搞砸了,我绝对不能让它变成大家对凯蒂仅有的回忆——你懂我的意思吗?——因为凯蒂,老天,因为凯蒂从小,从她六岁开始,你就很难不去注意到她是一个多么爱干净、做事多么有条不紊的女孩子。她的衣服永远都是自己整理得好好的。所以没关系,这样真的很好,没错,来这里只是坐着,只是坐着看着这个地方,试着想出一件关于凯蒂的事,一件终于能让我的眼泪流出来的事。因为,大卫,我发誓,我他妈的快发火了——那是我的女儿哪,死的是我的女儿哪,而我竟然他妈的哭不出来。”
“吉米。”
“什么事?”
“你哭了。”
“真的吗?”
“摸摸你的脸。”
吉米伸手一探,感觉到双颊上一片潮湿。他将沾了泪水的手指举在眼前,静静地端详了好一会儿。
“妈的!”吉米说道。
“你要我离开让你一个人静一静吗?”
“不,大卫。不用了。再陪我多坐一会儿,如果可以的话。”
“没问题,吉姆。当然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