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清晨六点,离女儿娜汀初领圣体仪式还有四个半小时,吉米·马可斯接到彼得·基尔包的电话,告诉他店里忙不过来了。
“忙不过来?”吉米从床上坐起来,瞄了一眼闹钟。“妈的,彼得,现在才六点,你和凯蒂连六点都应付不过来,等到八点那群刚从教堂做完礼拜的客人涌进来,你们又打算怎么办?”
“问题就出在这里,吉米。凯蒂晚了。”
“她什么?”吉米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五点半就该到了,我没记错吧?到现在还不见人影。送甜甜圈的货车在后门猛按喇叭,前面柜台咖啡壶空了我一直没时间补……”
“嗯。”吉米说道,一边往凯蒂的房间走去。五月的清晨,空气中还残留着三月傍晚的寒气,一阵阵从他的脚底往上蹿。
“一群建筑工人——妈的,看那几张吸饱了安非他命的脸我就知道,昨晚酒吧关门后八成又晃到公园里喝了一整晚——总之他们在五点四十的时候像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柜台上两壶哥伦比亚和法式烘焙咖啡全让他们清光了。熟食柜台就更别提了,一团糟。星期六晚班那几个浑小子你一小时付他们多少钱啊,吉米?”
“嗯。”吉米又哼了一声,轻敲一下后随即推开凯蒂的房门。房间里空无一人,更糟的是,枕头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的。凯蒂昨晚根本没回家。
“你最好给他们加点儿薪,要不干脆叫那几个没用的懒骨头卷铺盖回家吃自己,”彼得说道,“我接了班还得花上整整一小时帮他们擦屁股,然后才能——哦,早安,卡墨迪太太。咖啡正在煮,马上就好了。”
“我待会儿就到。”吉米说道。
“还有,报纸还堆在那里,我根本没空整理,他妈的,我一个人有几只手啊……”
“我说我马上到。”
“真的?太好了。谢啦,吉米。”
“彼得?你拨通电话给萨尔。他今天是十点的班对吧,你看看他能不能提前到八点半到。”
“哦?”
吉米听到电话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你就他妈的行行好,赶快去帮后门那小伙子开个门吧,他还有一车的甜甜圈要送呢。”
吉米挂了电话,踱回卧室。安娜贝丝这会儿也醒了,坐在床上,哈欠连连。
“店里打来的?”她又打了记哈欠,一边从喉咙底挤出几个字。
他点点头。“凯蒂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今天,”安娜贝丝说道,“今天是娜汀的初领圣体仪式呢,她偏偏跑出去了。万一她待会儿没出现在教堂里怎么办?”
“她不会连她妹妹这么重大的日子也错过的。这点我还能确定。”
“我可不像你这么有把握,吉米。她昨晚要是醉得连班都不上了,说不定……”
吉米耸耸肩。一说到凯蒂,安娜贝丝就没啥好商量的了。安娜贝丝对她这个继女态度两极,要不就百般挑剔冷若冰霜,要不就亲昵得仿佛两人是最好的手帕交似的,中间根本没有灰色地带。吉米很清楚,他不无罪恶感地想起,这一切都是因为安娜贝丝出现的时候,七岁的凯蒂不但才刚刚开始认识她的父亲,而且还没从失去母亲的伤恸中恢复过来。对于这么一个女性角色出现在她与父亲同住的这幢冷冰冰的公寓里,凯蒂始终心怀感激,也从不吝于开口表达这份由衷的感激。但丧母之恸伤她甚深——吉米明白,这种伤恸几乎没有复原的可能——于是这十多年来,每当凯蒂心头这道伤口偶然又裂开了,安娜贝丝便首当其冲,成了她发泄的对象。血肉之躯的继母毕竟敌不过生母的幽魂。
“天哪,吉米。”安娜贝丝看着丈夫在充当睡衣的T恤外头套了件运动衫,然后四下寻找他的牛仔裤,“你不会是要去店里吧?不会吧?”
“去个一小时就回来,”吉米瞥见挂在床柱上的牛仔裤,“最多两小时。反正萨尔本来十点就该接凯蒂的班。我已经让彼得打电话叫他早点儿来了。”
“萨尔少说也有七十几岁了吧?”
“没错。所以说,要他早点儿到也没错。老人那种膀胱,我看他八成四点就被尿憋醒了,睡不着还不是只能守着电视。”
“妈的。”安娜贝丝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妈的,该死的凯蒂。连今天这种日子也打算捣乱是吧?”
吉米心头一热。“她最近还捣过什么乱吗?”
安娜贝丝跨进浴室,一边举手示意叫吉米别再说了。“你知道她人可能在哪里吗?”
“不是在黛安家就是在伊芙家吧。”吉米说道,依然对安娜贝丝那只举起的手感到有些反感。安娜贝丝,他挚爱的妻子,有时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竟能这么冷酷无情——这显然是萨维奇家族所有成员的特色——她似乎浑然不知自己随便一个厌恶的表情竟能对旁人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再不然就是在男朋友家。”
“是吗?她最近又交了新男朋友吗?”安娜贝丝拧开淋浴间的水龙头,然后退到洗脸台前,等水变热。
“我还以为你比我清楚呢。”
安娜贝丝伸手拿过牙膏,摇摇头。“我只知道她去年十一月和小西泽分手了。我就想知道这个。”
吉米穿上鞋子,忍不住露出微笑。安娜贝丝老喜欢称呼巴比·奥唐诺为“小西泽”,再不然就是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诨名。这不只是因为巴比·奥唐诺是个装腔耍酷、自以为是什么道上兄弟的小浑球,最主要还是因为他那肉乎乎的五短身材确实颇有几分爱德华·罗宾逊的影子。凯蒂去年夏天开始和他交往后,家里的气氛确实紧张了好一阵子。他那几个大舅子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要他有必要时说一声,他们很乐意做了那个小兔崽子——吉米不是很确定,萨维奇兄弟这番宣言究竟是因为看不惯自己疼爱的继外甥女竟和这种人渣搞上了,还是因为巴比·奥唐诺渐渐成了气候,威胁到了他们的地盘。
最后是凯蒂自己决定和他分手的。除了一堆半夜三更打来的电话,以及去年圣诞节,巴比和罗曼·法洛出现在马可斯家门前,差点儿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外,这手分得还算平和。
安娜贝丝对巴比·奥唐诺的这种憎恨在吉米眼里颇为有趣。他常常私下臆想,安娜贝丝之所以会对巴比这样深恶痛绝,或许不只是因为他长得像爱德华·罗宾逊,并且睡了她的继女;或许还因为相较于她的哥哥们——尤其是玛丽塔去世前那几年的吉米——这种她眼中真正的“专业”罪犯,巴比不过是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半吊子罢了。
玛丽塔去世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当时,吉米正在温斯洛的鹿岛州立监狱服那两年有期徒刑。在一次周六探监时,玛丽塔抱着挣扎不休的五岁的凯蒂,告诉吉米,她手臂上的一颗痣不知怎么颜色变深了,她决定星期一去小区诊所让医生看看。图个安心罢了,她是这么说的。四周后,玛丽塔开始接受化学治疗。她第一次告诉吉米那颗痣的事六个月后,玛丽塔便去世了。在那之前的许多个周六,吉米只能坐在那张到处是烟疤的深色大木桌——那上面累积了超过一世纪的汗液精液和无数罪犯的喊冤或是懊悔之词——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一周比一周憔悴苍老。到去世前最后一个月,玛丽塔已经病到无法前去探监,甚至无法提笔写信,吉米也只好满足于偶尔的几通电话——但电话中的玛丽塔不是疲倦虚弱到气如游丝,就是因为药物作用思绪紊乱到接不上话,通常是两者兼有。
“你知道我最近一直梦到什么吗?”有一次在电话中,她喃喃说道,“每天都梦到哪。”
“你梦到什么了,宝贝?”
“橙色的窗帘。大大的、厚厚的橙色窗帘……”她咂咂嘴,吉米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玛丽塔用力吞水的声音。“好多橘红色的窗帘,挂在晾衣绳上,让风吹得啪哒啪哒直响,吉米。飘啊飘。就这样,风一直吹,窗帘一直飘,飘啊飘啊飘。数不清的橙色窗帘,在一片完全看不到边际的田野里,不停地飘啊飘……”
吉米等了一会儿,但玛丽塔却不再作声了。他怕她就这么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了,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于是赶紧开口说道:“凯蒂最近乖不乖?”
“啊?”
“我问你凯蒂最近乖不乖,亲爱的。”
“你妈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不过她有些伤心。”
“谁伤心?我妈还是凯蒂?”
“都是。唉,吉米,我要挂电话了。头好晕。好累。”
“好吧,你好好休息吧,宝贝。”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吉米?我们从没有过橙色的窗帘,对不对?”
“对。”
“真怪。”她说道,然后便挂上了电话。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真怪。
是啊,是很怪。婴儿时期就已经在那里的一颗痣有一天竟会突然变黑,而短短二十四个星期后——那时你几乎已经两年不曾和你的丈夫一起躺在床上,让你俩的脚交缠在一起——你就被放进一个四四方方的长盒子里,而你那上了手铐脚镣的丈夫却只能站在五十码外,让两名武装警卫架着,怔怔地看着你入土。
葬礼后两个月,吉米终于假释出狱。他穿着被捕离家当天穿的衣服站在厨房里,对着已经成了陌生人的女儿微笑。他或许还记得她生命中的前四年,她却浑然不知。她只记得后头那两年,或许再加上一些记忆的片段。她只记得自己每个周六都会被带到那个阴冷潮湿、始终飘着一股恶臭的大房间,隔着一张疲态毕露的长桌,看着这个以前或许曾在家里看到过的男人;那幢建在印第安人的旧坟场上的古老建筑,外头狂风呼啸,里头天花板低垂,四壁渗水发霉。吉米站在厨房里,同女儿远远地互相打量着,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他蹲下来,满心的无依和恐惧;他轻轻握住女儿的一双小手,突然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仿佛飘在半空中,俯视着底下这两个人。飘在半空中的那个他心里想着:老天,多么可怜的一老一小。两个陌生人,站在破烂不堪的厨房里,打量着对方,在心里努力尝试着不去恨她,恨她就这样抛下他们,要他们不得不守着彼此,茫茫然不知道要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他的女儿——这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甚至还没完全成型的小东西——现在就只能靠他了,也不管他或她愿不愿意。
“她在天堂看着我们哪,”吉米告诉凯蒂,“她很为我们感到骄傲。真的。”
凯蒂问道:“你还要回去那个地方吗?”
“不,我永远不回去了。”
“那你会去别的地方吗?”
在那一瞬间,吉米真心觉得自己宁愿回到鹿岛那个大粪坑,甚至比那里还糟的地方都没关系;他宁愿再蹲上五六年的苦牢也不愿意待在这里,被迫二十四小时面对这张陌生的小脸,面对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未来,面对他这段残余的年轻岁月。
“没事,”他终于说道,“我跟定你了,哪里也不去。”
“我饿了。”
这三个字像道闪电击中了吉米——哦,老天,从今以后这小东西饿了都只能找我。我得喂她养她,一辈子不得脱身。老天。
“嗯,好吧。”他说道,脸上那抹硬撑的微笑似乎随时都会飘散,“我们现在就去弄东西吃。”
吉米在六点半之前便赶到了木屋超市。他接管了收银台和乐透机,好让彼得能腾出手脚把基墨街的葛斯瓦米甜甜圈店送来的甜甜圈,还有东尼·布卡的面包店送来的面包馅饼放上货架。一有空档,吉米便赶紧从店后端来一壶壶煮好的咖啡,倒进柜台上的大型保温壶里,然后拿来刀片,割断捆那几大摞周日版《波士顿环球报》《前锋报》,以及《纽约时报》的麻绳。把该夹入报纸的广告和周日漫画特刊一一弄妥后,他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结账柜台下头的糖果架前方。
“萨尔说他几点到?”
彼得说:“他说他最快也要九点半才能到。他车子坏了,所以得搭地铁。他住得可远了,少说要换两次地铁再加上一段公交车,而且他说他还得换一下衣服。”
“妈的!”
七点十五分左右,店里涌入了一小股人潮。这批顾客多半是刚下大夜班的警察(大部分来自九区)、圣雷吉娜医院的护士,以及平顶区和罗马盆地附近几家逾时违规营业的夜总会的女招待。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店里,神情中却又透露着几许一时还未松懈下来的机警,甚至是某种终于获得解放的兴奋之情,仿佛他们是刚刚步下战场的幸存者,浑身浴血却侥幸全身而退。
做完早场礼拜的人群还有五分钟才会蜂拥而至,吉米趁机拨了通电话给德鲁·皮金,问他是否看到过凯蒂。
“嗯,我猜她在我家。”德鲁说道。
“是吗?”吉米发现自己的口气中透露出一股希望,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原先的压抑。
“我猜啦,”德鲁说道,“我再去确定一下。”
“谢啦,德鲁。”
他听着电话里传来德鲁沉重的脚步声,啪哒啪哒敲打在木质地板上,一边递给哈蒙太太两张刮刮乐彩票,收了钱,勉强忍下差点儿被老太太浓浓的风油精味熏出来的眼泪。他听到德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感觉自己心跳微微加速。他找了十五块给哈蒙太太,微笑着挥手送她走出店门。
“吉米?”
“我在。”
“唉,不好意思,我搞错了。睡在伊芙房里地板上的是黛安·塞斯卓,不是凯蒂。”
吉米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仿佛是突然让镊子掐住了。
“嘿,没关系。”
“伊芙说凯蒂昨晚一点左右送她们回来,没交代说要去哪儿。”
“谢啦,德鲁。”吉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我再打几通电话找找看。”
“她有男朋友吗?”
“唉,十九岁的女孩子……男朋友随时都有,只是不知道又换成哪一个了。”
“这倒是真的,”德鲁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我们家伊芙还不是,一天到晚都有不同的男孩子打电话来家里,妈的,我就说她恐怕得在电话旁边放一本花名册才搞得清楚谁是谁。”
吉米勉强挤出几声干笑。“总之谢啦,德鲁。”
“没事的,吉米。你多保重。”
吉米挂上电话,目光却不觉死盯着收款机的键盘,仿佛它随时会开口跟他说话似的。这不是凯蒂第一次彻夜不归;老实说,这甚至不是第十次。而且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无故没来上班。不过她通常会先打电话报信。话又说回来,说不定她是遇上了哪个有着电影明星的外貌和都市男孩的翩翩风度的臭小子……吉米自己还没有老到完全忘了年轻是怎么回事。虽然他怎么也不会在凯蒂面前漏了口风,但他也还不至于假道学到真的去厉声责骂她。
系在店门上的铃铛响了起来,吉米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第一拨刚做完礼拜的老头儿老太太们潮水般涌进店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埋怨着一早阴冷的天气、神甫让他们不尽满意的布道,还有满街的垃圾。
站在熟食柜台前的彼得应声抬起头来,用抹布迅速擦过手。他把一整盒橡胶手套扔在熟食柜台上,然后便在二号收款机后站定。他转头低声对吉米说道:“欢迎来到地狱。”接着,第二拨赶早班的虔诚信徒也冲进了店里,情形比起第一波毫不逊色。
吉米已经有两年多不曾值过周日的早班了,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场面会有多混乱。彼得说得没错。这群在大多数人还沉醉在梦乡里的时候便起床整装、不到七点便塞满了圣西西莉亚教堂的虔诚老人们,拿出他们异于常人的宗教热情横扫吉米这家小店,清光架子上所有的甜甜圈和面包,倒光几大壶热咖啡,喝光冰箱里的牛奶,连柜台下方的报纸都让他们抽掉了至少一半。他们满不在乎地踩过不幸掉落在地上的土豆片和装在成串的塑料小袋里的花生,不顾前头还排了先到的人,一径对着吉米和彼得大声嚷嚷着自己单子上的东西——三明治、乐透彩票、刮刮乐、巴尔摩或者切斯菲尔牌香烟……然后,在终于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更不会管身后还有多少顶着白发或秃了的人头在攒动,从容地询问着吉米或彼得的家人最近好不好,一边不慌不忙地在皮包里搜寻,非得找出里头每一个粘着棉屑的一分钱钢镚儿不可。最后,他们还要花上好些工夫把一个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从柜台上拽下来,让路给下一个早已气得开骂的顾客。
吉米自从上回参加过一个酒类饮料无限供应的爱尔兰婚礼后,就再也没看到过这样混乱的场面了。当最后一个白发苍苍的顾客终于跨出店门的时候,他抬头瞄了一眼指着八点四十五分的时钟,方才发现自己穿在运动衫底下的那件T恤已经让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看着眼前的爆炸案现场,再转头望望彼得,心头突然涌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情感;他不觉想起了七点十五分那群警察、护士和妓女,他感觉自己和彼得之间的情谊因为两人携手打过周日清晨八点这场混仗,已经瞬间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层次。那群来势汹汹的银发大军。
彼得面露疲色,对他露齿一笑。“接下来还有半小时可以喘口气。不介意我去后门抽根烟吧?”
吉米开心地笑了,突然对自己亲手建立的这家街角小店感到无比骄傲。“妈的,彼得,你爱抽抽一整包都行!”
他整理了走道货架上的商品,再补满奶制品架。当他正要端出更多馅饼与甜甜圈时,店门上的铃铛再度响起,他看着布兰登·哈里斯领着他那个绰号“沉默的雷伊”的哑巴弟弟晃过柜台,往堆放着面包、洗衣粉、饼干以及茶袋的货架那边走去。吉米假意低头忙着整理甜甜圈的包装袋,一边希望彼得不会当真给自己放上一段假。他希望他能立刻滚回店里。
他偷偷往走道那边望了一眼。他注意到布兰登的视线不住地往收银柜台那边飘,一副打算抢劫或是找人的模样。有那么几秒钟,吉米还以为彼得真的不顾他的吓阻在店里卖起大麻来了。但他随即恢复了理智,想起当时彼得曾直视着他的眼睛,发誓永远不会做任何伤害这家店的事。吉米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除非是什么骗子之王,否则谁也没办法看着吉米的眼睛说谎。他捕捉得到你所有的眼神,哪怕是极其细微的牵动,他都能看得穿,识得破。吉米从小看着他的酒鬼父亲醉眼蒙眬地许下一个又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承诺——看多了自然也学会辨认了。吉米想起彼得曾直视他的眼底,发誓绝对不会在店里卖大麻;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那么,布兰登到底想干什么?他不会蠢到想在他店里偷东西吧?吉米认识布兰登的父亲雷伊·哈里斯,他知道这家人血液中确实带着不少愚蠢的因子;但是,有什么蠢蛋会蠢到拖着一个十三岁的哑巴弟弟跑到东白金汉平顶区与尖顶区的交会点来抢一家小店呢?此外,如果说哈里斯一家还有什么头脑清醒的人,吉米不得不承认那八成就是布兰登这小子。他是个话不多的小伙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而吉米也早就学会了辨认一个人到底是因为蠢到开口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是只是生性沉默,喜欢静静地听,静静地看,静静地观察周遭的一切。布兰登绝对是后者;你感觉得到,他或许知道得太多了些。吉米感到有些不安。
他转身朝着吉米,两人的目光终于交会了。布兰登朝吉米紧张而友善地一笑:那笑容夸张了些,仿佛他心里还有什么别的打算似的。
吉米先开口了:“找什么东西吗,布兰登?”
“嗯,马可斯先生,也没有啦。只是想帮我妈买些她爱喝的那种爱尔兰茶。”
“巴利牌是吧?”
“嗯,嗯,没错。”
“在隔壁走道的架子上。”
“哦,谢了。”
吉米往收款机柜台后头走去时,彼得恰巧也带着满身烟味回来了。
“你刚说萨尔几点会到?”
“就现在啊,应该随时会到吧。”彼得往后一靠,倚在刮刮乐彩票下方的香烟柜台玻璃拉门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动作真是慢哪,吉米。”
“谁?萨尔吗?”吉米看着布兰登腋下夹了包巴利红茶,与沉默的雷伊站在中间走道中央,迅速地比画着手语,“也难怪啊,他都快八十岁了。”
“我当然知道他动作慢的原因,”彼得说道,“我要说的是,吉米,刚才八点那场混仗要是就我和他在的话,老天,我简直不敢想象。”
“所以我向来把他排在人少的时段。总之,刚才不该是你和我,也不该是你和萨尔在。应该是你和凯蒂在才对。”
布兰登和沉默的雷伊站定在柜台前,吉米发现他刚提到女儿的名字时,布兰登脸上闪过一抹不太寻常的神情。
彼得的身子往收银机一靠,问道:“就这些吗,布兰登?”
“我……我……我……”布兰登一时竟结巴了起来,他转头看看弟弟。“嗯,应该是吧。我再问问雷伊。”
两人又是一阵飞快的比画。速度之快,吉米以为就算他俩是在用一般的言语沟通,他恐怕也来不及听懂。沉默的雷伊两手像通了电似的飞快地比画着,脸上倒是毫无表情。他向来就是个阴阳怪气的孩子,同他妈一个模子,木然的神情底下隐约透露出某种桀骜不驯。他曾经跟安娜贝丝提过一次,她却指控他歧视残障人士;但他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雷伊那张死寂的脸和无声的嘴后面确实隐藏着某种东西,让人不觉想拿榔头狠狠地把它敲出来。
他俩的比画终于告一段落。布兰登弯下腰去,从糖果架上拿了一根柯曼嚼嚼棒。吉米立刻联想到他的父亲,他在柯曼糖果厂工作那年身上那股甜腻的气味总是挥之不去。
“还有一份《环球报》。”布兰登说道。
“没问题。”彼得又敲了几下键盘。
“嗯……我还以为星期天是凯蒂的班呢。”布兰登递给彼得一张十元纸钞。
彼得扬着眉,咚一声敲开收银机,弹开的现金抽屉直直地抵着他的下腹。“你想找我老板的女儿,哦,布兰登?”
布兰登不敢看吉米。“没有啦,没有的事。”他干笑了几声。“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啦,她星期天不是通常都在吗?”
“今天是她妹妹的初领圣体仪式。”吉米说道。
“哦,你说娜汀是吧?”布兰登终于看向吉米,眼睛睁得大了些,笑容也夸张了些。
“娜汀,没错,”吉米说道,心里却忍不住有些纳闷,这小子名字记得未免太清楚了点儿吧。“没错。”
“嗯,代我和雷伊向她说声恭喜。”
“当然,布兰登。”
彼得将茶包和糖果棒装进塑料袋的时候,布兰登低头盯着柜台,头还轻点了几下。“嗯,好吧,就这样啰,谢啦。我们走吧,雷伊。”
布兰登说话的时候脸并没有朝着雷伊,但雷伊还是挪动了身子。吉米这才突然想起来,雷伊只是哑,并不聋。人们常常会忘了这档事。毕竟这样的例子并不常见。
两兄弟走出店门后,彼得突然开口:“嘿,吉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那小子?”
吉米耸耸肩。“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讨厌,说真的。只是……只是你难道不觉得那小兔崽子真的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吗?”
“哦,他?”彼得说道,“也没错啦,那小子真是有些阴阳怪气的,不说话,光是盯着人看,看得人浑身不舒服。这我没说错吧?不过我不是说他,我是说布兰登。我的意思是,那小子看起来人不错,话不多,很有礼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你注意到了吗,他其实不必跟他那个哑巴弟弟比手语的,他又不是听不到;不过我想他只是不想让他觉得孤单之类的。这点倒是不错。但是,吉米,你每次盯着他看的模样还真是有些吓人,好像你随时会扑上去,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似的。”
“我没有吧。”
“你就是。”
“真的吗?”
“他妈的假不了。”
吉米的目光越过乐透机,隔着微微蒙尘的橱窗玻璃望向外头静静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的白金汉大道。他感觉布兰登那抹该死的微笑还残留在他的血液里,不住地搔弄着他。
“嘿,吉米,我随便说说,你可别当真……”
“萨尔来了。”吉米说道,依然望着外头。他看着老人步履蹒跚地过了街,朝店里走来。
“妈的,也差不多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