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波以尔那晚最后选择了麦基酒吧;他和巨人史丹利并肩坐在吧台一角,观看电视转播的一场红袜队的客场比赛。佩卓·马丁尼兹今晚表现神勇,红袜队势如破竹,打得天使队毫无招架之力;佩卓球速之快、后劲之强,等球飞过本垒板上空时,看起来约莫就只有一颗天杀的普拿疼大小。第三局的时候,天使队的攻手一个个面有惧色;到了第六局,他们看来倒像豁出去了似的,全都一副只想赶快回家,好趁早盘算一下晚餐要上哪儿吃的模样。最后,当盖瑞·安德森幸运地击出一记在右外野手前方落地的德州安打,勉强冲破了佩卓投出一场无安打比赛的野心时,观看这场以八比零收场的比赛仅剩的些许兴奋之情随之烟消云散。大卫发现自己的目光停驻在现场灯光、球迷,还有安那汉球场上空的时候,竟比关心球赛本身的时候还要多。
他尤其留意的是观众席上那一张张混杂了失望、愤怒与疲倦的脸孔——对比赛的得失,球迷们似乎比休息室里那些球员看得还要重。或许真是如此。那些球迷有的一年大概就只看这么一场现场比赛吧,大卫猜想。他们带着老婆小孩,提着装满停车场野餐要用的啤酒饮料和食物的冰桶,走出家门,走进加州的艳阳下;他们买了五张三十元的便宜球票,替他们的孩子买来一顶二十五元的棒球帽,吃的是一个六元的汉堡、一份四块半的热狗,还有掺了太多冰块的百事可乐,以及滴得两手黏糊糊的棒冰。他们是来这里让自己振奋一下的,大卫知道,让现实生活中难得一见的胜利狂欢为他们洗去一切挫折积累的尘埃。这就是为什么球场总能给人类似教堂的印象——耀眼的强光、喃喃的祈祷声,还有四千颗同步加速跳动、怀抱相同希望的心脏。
就为我赢这一次吧。为我的小孩赢这一次吧。为我的家庭、我的婚姻赢这一次吧。赢吧,好让我在散场后还能继续沉醉在胜利的荣光里,开着车子,带着一家老小,驶向我们注定赢不了的无奈人生。
为我而赢吧!赢吧、赢吧、赢吧!
然而球队一旦输了球,那共同的希望霎时化成碎片,四千人齐心协力的那种团结感也将随之灰飞烟灭。你的球队让你失望了,它的失败等于再次提醒你,世情不外如此。你不试则已,试了注定要失败。你不希望则已,希望了注定要破灭。你呆坐在那里,在那堆汉堡热狗包装纸、落了一地的爆米花和湿透变形的纸杯中间,不得不重新面对自己麻木而破碎的人生,不得不面对那段黑暗漫长的旅程——和数千个带着醉意和怒意的陌生人一起拖着脚步,走过阴暗漫长的通道,走向同样阴暗漫长的停车场,同行的还有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你最新一次败绩的老婆和三个争闹不止的小孩。这漫长旅程的终点竟是你的家,也就是这场比赛原先允诺要将你拯救出来的地方。
大卫·波以尔,登巴斯科高级职业学校棒球队有史以来战绩最为显赫的几年间——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二年——的明星游击手,再明白不过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球迷的心还要难以捉摸。他知道个中一切滋味:你怎么爱球迷,怎么恨球迷,怎么苦苦哀求他们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为你欢呼一次,还有,在你终于还是伤了他们的心时,你又是怎么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的。
“你瞧瞧那几个小妞儿,真是够疯的。”巨人史坦利说道。大卫抬头看着那两个突然跳上吧台的女孩,随着下面另一个同伴滑腔走调的《棕眼女孩》忘情地扭腰摆臀,大跳艳舞。右边那个女孩肉嘟嘟的,水汪汪的媚眼里分明写着“来上我吧”;大卫一眼就看出来,她是那种典型的早开早谢型的女人,眼前是很诱人,可惜再诱人恐怕也挺不过六个月。他敢打赌,不出两年,这女孩定会走样得让人无法想象不久前她还能叫人很想同她在床上滚几圈呢——肥胖臃肿,永远穿着同一件宽松的碎花套装,这你从她已然有些松软的下巴不难想象得到。
另一个女孩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大卫几乎可以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凯蒂·马可斯,吉米和可怜短命的玛丽塔的女儿,现在则是他老婆的表姐安娜贝丝的继女。但曾几何时,小女孩竟然已经长大了;眼前的凯蒂皮肤紧绷,每一寸曲线都老老实实地抵抗着地心引力。他看着她跳舞,看着她摇摆,转圈,开怀畅笑,看着她的一头金发像面纱似的扫过她的脸庞,然后猛一甩头,露出一截洁白无瑕的美丽颈项:大卫突然感到某种深沉的渴望如燎原之火在他心底熊熊蹿起。这渴望来自凯蒂。它来自凯蒂的体内,由她的指尖直接传送至他的心底——凯蒂认出了台下的大卫,那张汗津津的小脸嫣然一笑,五指远远地刷过大卫胸前,轻轻地搔弄着他的心。
他环顾周遭,酒吧里所有的男客似乎都看傻了眼,恍恍惚惚,仿佛眼前这两个热舞的女孩是来自天外的幻影。大卫在他们脸上看到了那种渴望,那种他刚刚才在天使队球迷脸上看到的渴望。那是一种悲哀的渴望,里头混杂了无奈的接受,接受自己今晚注定要空手而归的事实。他们知道自己今晚只能趁着老婆小孩在楼上睡觉的时候,半夜三更一个人溜进浴室,抚慰一下自己那根无处发泄的阴茎。
大卫看着台上的凯蒂,想起了茉拉·基佛尼裸身躺在他身下的模样。额上覆满汗珠、气喘吁吁、双眼因酒精和欲望而显得迷迷蒙蒙的茉拉·基佛尼。因他——大卫·波以尔,棒坛的明日之星——而起的欲望。大卫·波以尔,平顶区的骄傲,在那短短三年间。再没有人当他是那个十岁时曾遭人绑架的男孩。不,他是平顶区的英雄。他有茉拉躺在他床上,有命运之神站在他这边。
大卫·波以尔。那时的大卫·波以尔完全不曾料到未来竟是如此短暂。近在眼前,却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深陷在泥沼般的现在的你——没有惊喜,没有希望的理由,日子无声无息地过去,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又一年来了,你厨房墙上的日历却仍停留在前一年三月那页。
我不再怀抱任何梦想了,你告诉自己。我不会再让自己去经历那种失望和痛苦了。然后你的球队就打进季后赛了,然后你就看到某部电影,看到广告牌上那轮阿鲁巴群岛的金色夕阳,看到某个长得很像你高中初恋情人——某个你曾爱过又失去了的情人——的女孩,在你眼前眨着动人的双眼,忘情地舞动,然后你就告诉自己,去他妈的,就再梦这么一次吧。
一次,萝丝玛丽·萨维奇·沙马柯躺在床上等着自己断气时——那是她等的十次中的第五次——告诉她的女儿瑟莱丝·波以尔:“老天为证,我这一生唯一的乐趣就是弹你爸的睾丸,让它们抖得像起风天的湿床单一样。”
瑟莱丝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试着转过头去,她母亲伸出那只患了关节炎却仍像鹰爪般有力的手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给我听好了,瑟莱丝。我是马上就要断气的人了,我他妈的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人这一辈子能够得到的就是这么少得可怜——运气差一点儿的还要落到两手空空的下场。我明天就要死了,死之前我一定要确定我的女儿了解这个道理:你一定要找到一样东西。你听清楚了没有?这辈子你一定要找到一样能给你带来乐趣的东西。我的乐趣就是捏你爸的老二,找到机会就捏,我他妈的一次机会也不会放过!”她眼睛一亮,唾沫沾了满嘴。“相信我。习惯了之后,哼,他爱得很哪!”
瑟莱丝用毛巾为她母亲擦了擦额头。她低头对着母亲浅浅一笑,用温柔的语调说道:“妈。”她为母亲拭去嘴角的唾液,轻轻地捏捏她的掌心,自始至终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幢房子,离开这里的一切,离开这些让贫穷和怨恨蛀烂了脑袋的人,这些他妈的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坐以待毙的人!
但她母亲毕竟活下来了。她熬过结肠炎和糖尿病,熬过肾衰竭和两次心肌梗塞,甚至熬过了乳腺癌和结肠癌。她的胰脏曾一度坏死,突然就不运作了,却在一周后奇迹般复原,好端端活生生;那之后医生曾数度请求瑟莱丝日后将她母亲的遗体捐出来给他们做研究。
几次之后,瑟莱丝曾问过他们:“你们想研究哪一部分?”
“全部。”
萝丝玛丽·萨维奇·沙马柯有一个反目成仇多年的弟弟还住在平顶区,另外还有两个拒绝跟她有任何往来的妹妹住在佛罗里达;至于她的老公,则因受不住她再三捏弄自己的老二,早早地进了坟墓。瑟莱丝是她流产八次后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小时候,瑟莱丝常常会想象她那些无缘的手足化为孤魂野鬼在地狱边缘来回游荡;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你们倒快活,哼!
瑟莱丝十几岁的时候十分确定总有一天会有什么人来把她从这一切之中救走。她自认长得不差,个性也不错,还知道怎么笑。把一切条件加在一起,她私下盘算着,这应该是迟早的事。问题是,几年下来她虽然遇到过几个条件还不错的男孩,但他们都不是那种能让她为之神魂颠倒的类型。他们大多来自白金汉,其中绝大多数是出身尖顶区或平顶区的本地人,另外有几个来自罗马盆地,甚至还有一个出身不错的家伙——是她在布莱恩发型美容学校的同学;不过他是个同性恋,虽然当时连他自己都还搞不清楚。
她母亲的健康保险有等于没有,瑟莱丝不久便发现,自己再怎么辛苦加班,都只能勉强应付那数额大得吓人的医疗账单的每月最低应付款。账单金额大得吓人,她母亲宿疾种类多得吓人,但再怎么吓人也吓不死她的母亲。事实上,她倒挺享受这种局面的。她将每一次从鬼门关前掉头走回来的经验都当成某种胜利王牌,用来参加“看谁的命比我烂比我硬有奖大赛”,大卫是这么形容的。每次电视新闻里出现哭倒在火警现场的母亲,哀号着大火是怎么夺去她的房子和她几个小孩的性命时,萝丝玛丽便会嗤之以鼻,扔下一句话:“哼,小孩再生就有了。你倒试试看啊,看你要是同时得了结肠炎和肺衰竭要怎么活下去!”
大卫通常会干笑两声,然后起身再去拿一罐啤酒。
听到厨房传来开冰箱门的声音,萝丝玛丽转头跟瑟莱丝说道:“我看你不过是他的情妇罢了。他老婆的名字叫百威啤酒。”
瑟莱丝答道:“妈,够了!”
她母亲则会顶回去:“什么?”
瑟莱丝最后是(勉强?)和大卫定下来了。他长得不错,也够风趣,而且脾气好得不得了。刚结婚时,大卫在雷神军火公司的收发室当差,算是份很不错的工作;后来虽然因为不景气被裁了,他也很快就在市区的一家饭店找到一份卸货的差事(薪水只有原来的一半),而且从不开口抱怨。事实上,大卫从来就没开口抱怨过任何事情,也几乎从不提起他高中时代以前的往事。瑟莱丝一直到她母亲终于过世那年,才开始觉得这事似乎不太对劲儿。
最后是中风带走了萝丝玛丽。瑟莱丝从超市买完东西回到家,发现她躺在浴缸里,早咽了气。她仰着头,歪着嘴,仿佛刚咬了一口什么太酸的东西似的。
葬礼过后的那几个月,瑟莱丝不断安慰自己,没了她母亲在一旁批评责难或冷言冷语,日子应该会好过得多。但事实并非如此。大卫的薪水和她的差不多,时薪大约都只比麦当劳多一块钱左右;虽然她母亲生前积累的那堆数额惊人的医疗账单最终并没有转嫁到女儿身上,葬礼的费用却是她躲不掉的。瑟莱丝看着眼前这场财务灾难——未清的前债,少得可怜的收入,怎么也省不下来的日常开销,已届学龄的麦可即将带来的一堆新账单,已经没了信用的信用卡——感觉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得过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日子了。虽然电视上每天都有政府官员沾沾自喜地宣称什么失业率下降、全国就业稳定率节节攀高等等,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些数据主要代表的是那些专业技术工人,或是那些愿意接受没有前途、没有医疗保险的临时工作的人们。
有时,瑟莱丝会坐在她发现她母亲尸体的浴缸旁的马桶上,灯也不开,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她坐在那里,试着忍住眼泪,试着回想一切,回想自己究竟怎么会把日子过到这步田地。而那天,那个大雨倾盆的周日凌晨三点,瑟莱丝就是坐在那里,浴室门突然被浑身是血的大卫推开了。
他看到她坐在那里,吓了一大跳。她一站起身,他便往后退了一步。
她说道:“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然后试着伸手碰他。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不小心撞到了门槛。“我被人划了一刀。”
“什么?”
“我被人划了一刀。”
“大卫,老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掀起衬衫,胸膛上一道长长的、鲜血淋漓的伤口霎时映入瑟莱丝的眼帘。
“我的老天!亲爱的,你得赶紧上医院才行!”
“不,不用了,”他说,“这伤口其实不深,只是血流得多了点儿。”
他说得没错。仔细再看了一眼后,她发现那道伤口应该不到十分之一寸深。只是长了点儿,而且血淋淋的。不过光这道伤口恐怕不足以解释他衬衫和脖子上那一大片血渍。
“是什么人干的?”
“哪个吸毒吸坏脑袋的黑鬼瘪三,”他说道,一边脱掉衬衫,随手扔在水槽里,“亲爱的,我想我这次娄子真的捅大了。”
“你什么?什么娄子?”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闪烁不定。“那瘪三想要抢我,结果……结果我当然要反抗啊。然后我就被他划了一刀。”
“你反抗?怎么反抗?用刀子吗?”
他拧开水龙头,弯下腰,嘴巴凑上去吞了几口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是一下子发狂了吧,我想。我当时真的是发狂了,亲爱的。那瘪三被我整惨了。”
“你……”
“我海扁了他一顿,瑟莱丝。我被他划了一刀后,整个人就发狂了。你了解那种情况吧?我把他扳倒在地,然后我整个人就扑上去了,然后……然后我就失去控制了。”
“所以你这算是正当防卫啰?”
他比了一个“大概是吧”的手势。“老实说,事情如果真的闹上法庭,我想陪审团恐怕不会这么认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腕,“你把事情从头跟我说一遍。”
她直视着他的脸。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感觉到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虎视眈眈,无比狰狞又有些扬扬得意。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一定是灯光作祟,她这么告诉自己,一定是他头顶那盏便宜的日光灯在作祟。因为,当他低下头去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背时,那阵恶心感一下子便退去了,他的脸也恢复了正常的表情——恐惧,但正常。
“我当时正往车子那边走去,”他说道,瑟莱丝坐回马桶盖上,大卫则顺势蹲在她膝前,“那瘪三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来,说要跟我借个火。我说我不抽烟,他说他也是。”
“他说他也是?”
大卫点点头。“我当场心跳就加速到两百。因为那附近根本连个鬼影都没有,就我和他两个人。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亮出刀子,跟我说:‘要钱要命你自己选,我他妈的随便你。’”
“他是这么说的?”
大卫身子向后一倾,仰着头。“有什么不对吗?”
“没事。”瑟莱丝只是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儿怪怪的,也许是太像电影台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谁没看过电影啊,尤其在这个时代。所以说,那个歹徒说不定就是从电影里头学来了这段台词,趁深夜站在镜子前反复练习过,直到自己听起来颇有卫斯里·史奈普或者丹佐·华盛顿的架势为止。
“反正……反正后来呢,”大卫接着说道,“后来我就跟他说:‘省省吧,老兄,我只想赶快上车赶快回家。’不过我这样说实在够蠢,因为这下他连我的车钥匙都想要了。然后,然后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亲爱的,我应该害怕才对啊,可我就是不怕,而且还生气了。八成是酒喝多了,酒壮人胆吧,我真的不知道。总之,我就是不想理他,结果他就往我身上划了一刀。”
“你刚才不是说他先给了你一拳吗?”
“瑟莱丝,你他妈的让我把事情一次讲完可以吗?”
她碰碰他的脸颊,说道:“抱歉,亲爱的。”
他在她掌心轻轻一吻。“反正,他就先把我推倒在车子上,朝我挥了几拳,那几拳我全闪过去了,这瘪三于是亮出家伙往我身上划了一刀。我当时只感觉刀子划破了我的皮肤,然后我整个人就发狂了。我朝他太阳穴猛捶了一拳,那瘪三根本没料到我会来这一招,一下子像是愣住了,我趁机赶紧又出了一拳,这次击中了他的脖子;瘪三手一松,刀子掉落在地上,弹远了。于是我整个人朝他扑过去,然后,然后……”
大卫转头望向浴缸,嘴巴还张着,双唇却微微合拢了。
“然后怎样?”瑟莱丝追问道,脑子里依然在试着想象那一幕,那瘪三一手握拳,一手拿着刀子,刀尖对准了大卫的胸膛。“然后你怎样了?”
大卫回过头来,垂着眼,紧盯着她的膝盖。“然后我就完全发狂了,宝贝。那家伙说不定已经被我打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抓着他的头去撞停车场的水泥地,一遍又一遍,我还捶他的脸,一拳接一拳,那瘪三的鼻子都被我打烂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不害怕,可是我更生气,宝贝;我当时满脑子只有你和麦可,我想着自己很可能没法活着走到车子里,我他妈的只因为这条毒虫瘪三懒得靠自己赚钱,我就他妈的得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停车场白白送掉一条命。”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说不定真的杀了人了,宝贝。”
他看起来如此年轻。眼睛因惶恐而睁得老大,汗津津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发则因方才一场激斗浸透了汗水和——那是血吗?——没错,是血。
艾滋病,她突然想到。万一那歹徒有艾滋病怎么办?
她随即又告诉自己:不,先不要去管那些。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再说。
大卫需要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一直到这一刻,她才赫然明白,为什么大卫从来不抱怨这件事会困扰她。抱怨其实是一种求助的讯号,你是在要求别人来为你解决那些困扰你的问题。但大卫从不需要她的帮助,所以他不曾向她抱怨过任何事情,不管是在他丢了工作之后,还是在萝丝玛丽还活着的时候。但此刻,他就跪在自己面前,喃喃地告诉她,他可能杀了人了,他需要她向他保证,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不是吗?是你他妈的恶向胆边生,竟想抢劫一个善良无辜的老百姓,如今你不过是自食恶果。好,就算你因此丢了命,那也是你应得的报应。瑟莱丝飞快地把事情理过一遍:好吧,很抱歉,但没办法,事情就是如此。你愿赌就要服输。
她在丈夫额上轻轻一吻。“宝贝,”她低声说道,“你先冲个澡,那些沾了血的衣服我来处理好了。”
“这样可以吗?”
“嗯,没问题的。”
“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其实也不知道。烧了吗?是可以,不过要在哪里烧?公寓里哪有地方。那就后院吧。但半夜三点跑到后院烧东西一定会招来邻居的注意。事实上,管你什么时候跑到后院烧东西,都很难不引人侧目。
“我先把它们洗一遍,”她脱口而出,“我先把它们洗干净了,装到垃圾袋里,然后再拿出去埋了。”
“埋了?”
“嗯,是不太妥当。那就拿去垃圾堆丢了吧……不,等等,”她嘴巴比脑袋转得还快,“我们先把它藏起来,等到星期二早上再拿出去扔。那天是收垃圾的日子,记得吗?”
“嗯……”他拧开淋浴间的水龙头,目光却仍停驻在她脸上,等待着。他胸前那道血痕颜色变深了。她不禁再度担心起艾滋病——艾滋病或是肝炎,所有那些经由血液传染的致命恶疾。
“我知道垃圾车几点来。七点十五分,分秒不差,每个礼拜都一样。除了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二;那些回家过暑假的学生总是会清出一大堆垃圾,所以他们那天会稍微晚一点儿,但是……”
“瑟莱丝,亲爱的,重点是……”
“哦,我的意思是说,嗯,我就等垃圾车快要离开的时候匆匆跑下楼去,假装我漏扔了一袋垃圾,然后趁车子刚启动直接扔进车后头那个大型压缩器里头。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她强迫自己挤出一抹微笑。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背朝着她。“就这么办吧。嗯,宝贝……”
“怎么了?”
“你还好吧?”
“没问题的。”
A型、B型还有C型肝炎,她想。埃博拉病毒。隔离禁区。
他再度睁大了眼睛。“真的没问题吗?老天,亲爱的,我可能杀了人了。”
她想再靠近他一点儿,想碰碰他。她想离开这个狭小的浴室。她想揉揉他的颈背,告诉他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她想逃离这里,找一个地方把事情想清楚。
但她只是站在原处。“我现在就去洗衣服。”
“好吧,”他说,“你去吧。”
她在水槽底下找到一副橡胶手套,那是她平常刷马桶的时候戴的。她戴上手套,仔细地检查上头是否有任何裂痕或破洞。等确定手套没有问题后,她方才捡起水槽里的衬衫和地上的牛仔裤。牛仔裤上也有不少暗红色的血迹,因而在白色的瓷砖地板上留下一道血痕。
“怎么会连牛仔裤都沾到了呢?”
“沾到什么?”
“血。”
他看着她手上的裤子。他看看地板。“我跪在他身上。”他耸耸肩,“我不知道。大概是溅上来的吧,跟衬衫一样。”
“哦。”
他迎着她的目光。“嗯,应该就是这样。”
“好吧。”她说。
“好吧。”
“好吧,那我去厨房洗衣服了。”
“嗯。”
“嗯,就这样。”她说道,然后转身离开浴室,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处,一手放在水龙头底下,等着水变热。
她站在厨房里,将衣服扔进水槽,拧开水龙头,然后怔怔地望着鲜红的血块,还有一点点半透明的肉屑——老天,还有几块像是脑浆的东西——被哗哗流下的自来水冲进了排水管。她始终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的身体竟可以流出这么多血。他们说一个人体内大约有六品脱的血,但瑟莱丝始终觉得应该不止。她四年级的时候曾有一次和朋友在公园里追着玩,一不小心绊倒在草地上;就在她挣扎着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子时,她的手掌却让隐没在草丛间的一只破玻璃瓶划了一个大口子。那次意外截断了她手掌上每一条主要血管,幸好她当时年纪还小,恢复得快,但她四指的指尖却直到她二十岁那年才真正恢复了全部知觉。无论如何,关于那次意外,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血。从她身体里头流出来的血。当她从草丛间把手举起来时,她感觉手肘一阵酥麻,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她手掌上那个大口子里汩汩地流淌出来。两个玩伴当场失声尖叫。回到家里,就在她母亲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几分钟内,她的血便填满了整个水槽。到了救护车上,他们用弹性绷带一圈一圈把她受伤的手捆扎得有如她大腿那般粗,但不出两分钟,绷带便被她的血浸透了。在市立医院里,她躺在白色的急诊室床上,默默地看着鲜血迅速填满了床单上的沟槽,然后往下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个又一个鲜红色的小水洼。就这样,血不停地流,她母亲终于发现了,放声尖叫,直到一名值班的住院医师不得不让瑟莱丝插队,安排她优先就诊为止。不过是一只手,竟流得出那么多血。
而眼下,不过是一个人的头,竟也流出了这么多血。因为大卫抓着他的头去撞水泥地,因为大卫反复殴打他的脸。歇斯底里,她想,一定是的,恐惧引发的歇斯底里。她将戴着手套的双手伸到水柱底下,再次检查上头是否有破洞。没有。她在衬衫上倒了洗涤精,拿钢刷使劲地搓揉刷洗,然后拧干了,再从头重复一遍这个过程,直到拧出的水从粉红色渐渐变成了无色的清水。就在她打算朝牛仔裤进攻的时候,大卫冲好澡,围着一条浴巾走进了厨房,坐在桌边,一边啜饮着啤酒,一边抽着萝丝玛丽之前藏在柜子里的烟。
“我他妈的真的是搞砸了。”他柔声说道。
她点点头。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他低声继续说道,“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周六夜晚,你像往常一样出门,要的也很简单,就想轻松一下,结果呢……”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半倚在炉子上,看着她奋力扭干了牛仔裤左边的裤管。“你为什么不用洗衣机洗呢?”
她抬头看着他,注意到他胸前那道伤痕在他冲过澡后微微有些泛白。她突然生出一股想放声咯咯傻笑的冲动。她忍住了,只是淡淡地开口说道:“以免留下证据啊,亲爱的。”
“证据?”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些血迹还有……还有那些什么的,可能会比较容易在洗衣机内部留下痕迹。水槽可能会比较好处理。”
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证据。”
“证据。”她说道,忍不住露齿一笑,突然感觉自己被扯进了什么危险的阴谋里。危险而刺激的大阴谋。
“妈的,宝贝,”他说道,“你真是个他妈的天才。”
她拧干了裤腿,关掉水龙头,转身浅浅一鞠躬。
凌晨四点,却是她几年来最清醒的一刻。像八岁小孩在圣诞节早上等着拆礼物的那种清醒。仿佛她血管里流的是咖啡因那种清醒。
终其一生,你都在等待这样的事情。不管你承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你等待着这样的机会,这种被扯入某件充满戏剧性的大事的机会。不是账单未付或是夫妻争吵那种芝麻绿豆大的日常戏码。不。这不是戏。这是真实生活中确确实实已经发生了的事。比真实还要真实。她的丈夫可能杀了人。如果那个坏人真的死了,警方一定会想查清楚是谁干的。而如果他们真的查到大卫头上,他们就会需要证据。
她几乎可以想象他们坐在厨房桌边,摊开记事本,身上依然飘散着早上的咖啡味和前夜酒吧的烟臭与酒味,然后对着她和大卫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他们的口气不至于无礼,但会暗藏威胁。她和大卫将会以礼相待,但依然不为所动。
因为追根究底,办案讲的不外乎证据两字。而证据已经被冲下水槽,通过排水管流到阴暗的下水道里去了。明早,她将把水槽下方的水管也拆开来,用漂白水老老实实地刷洗一遍。她将把那件衬衫和那条牛仔裤装进塑料垃圾袋,藏起来,星期二一早再扔进垃圾车后头那个巨大无比的机器里,让它们和那些腐烂的鸡蛋、发臭的肉屑菜屑及干掉的面包混在一起,搅拌、压缩到谁也认不出来。没错,她将这么做。她将会觉得自己变得更强大也更好了。
“这会让你觉得很孤单。”大卫说道。
“你说什么?”
“伤害人。”他轻轻地说道。
“但你不得不这么做呀。”
他点点头。在深夜阴暗的厨房里,他全身都泛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他看起来更年轻了,仿佛刚刚才从娘胎里钻出来。“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但是……但是它就是会让你觉得孤单。它就是会让你觉得……”
她伸手碰触他的脸。他吞了一口口水,喉结随之上下滑动。
“觉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最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