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狄文与吉米·马可斯还小的时候,两人的父亲同在柯曼糖果厂工作,下班后也从没忘了把那股甜腻浓郁的巧克力香气一并带回家。这味道总是阴魂不散地跟随着他们,从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夜里睡的床,到他们车上的人造革椅套。西恩家的厨房闻起来像巧克力牛奶棒冰,浴室闻起来像柯曼嚼嚼棒。西恩与吉米恨透了所有带甜味的东西,两人终其一生非但不曾在咖啡里掺糖掺奶,甚至再也没吃过一口餐后甜点。
每逢周六,吉米的父亲总要往狄文家跑,同西恩的父亲喝上一杯啤酒。一杯最后总会变成半打,另外再加上几杯帝瓦牌威士忌。大人喝酒,小孩们在后院玩。除了吉米和西恩,有时大卫·波以尔也会跑来凑一腿。大卫·波以尔是个瘦弱的孩子,眼神闪烁飘忽,拳头像娘儿们似的总握不紧,嘴里老是重复着从他那些叔叔伯伯那里听来的笑话。三人在后院玩,从厨房纱窗的另一面陆陆续续传来大人的动静——啤酒泡沫从易拉罐口窜出来的嘶嘶声,突然爆发的低沉的笑声,狄文先生与马可斯先生点燃幸运牌香烟时打火机的咔嗒声。
西恩的父亲职位高一些,是厂里的工长。他体型高大结实,微笑起来总是一副淡然的、漫不经心的模样;西恩不知看过多少次了,这抹微笑硬生生浇熄了他母亲陡然升起的怒火,像是她心中什么开关让人给关上了似的。吉米的父亲是搬运工,专管给卡车上货。他体型矮小,一头深棕色的乱发纠缠着覆盖在额前,眼神中总带着某种不安定的成分。他的动作快得出奇,几乎叫人难以捉摸;你才一眨眼,他就不着痕迹地移动到房间另一头去了。大卫·波以尔只有一堆叔叔伯伯,没有父亲。他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天赋,总是像一团棉絮似的紧黏着吉米不放,因此才能在周六凑上这一腿;他总是在吉米要同父亲出门时,瞬间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们的车窗前,眼巴巴地问上一句:“你要去哪儿啊,吉米?”
他们全都住在东白金汉。东白金汉紧邻市中心,街边是一间间堆满日用品的小杂货店,还有几块供小孩儿玩耍的空地,再有就是橱窗里大剌剌地垂挂着带血肉块的肉店。那里的酒吧全都有着爱尔兰风情的店名,店前则停放着一辆辆道奇达特汽车。那里的女人全都绑着三角形头巾,不离身的人造革小提包里则放着她们的香烟。一直到几年前,原本在街上游荡的大男孩们一个个被送往战场,像是搭上宇宙飞船似的从街上凭空消失了。他们有的会在一年后被放回来,一个个全都走了样,行尸走肉似的;有的则干脆一去不返。那里的主妇白天全都忙着收集报纸上的特价券,男人们则一入夜就去酒吧报到。在那里,你认识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认识你;所有人生老病死都在那里,除了那些大男孩,从未有人离开。
白金汉大道将东白金汉拦腰截成南北两区。吉米与大卫来自南边的平顶区,两人的家就位于州监大沟旁。西恩家虽然不过在十二条街外,但一过白金汉大道就算尖顶区了,而尖顶区的人和平顶区的人可是合不来的。
这并不是说尖顶区的人就有多高贵多富有。尖顶区不过就是尖顶区:一户户蓝领阶层家庭,一排排式样简单的尖顶平房,偶有几幢稍微讲究一点儿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小屋,外头则一律停放着雪佛兰或福特或道奇汽车。但尖顶区的人拥有自己的房子。平顶区的人的房子都是租来的。尖顶区的人上教堂做礼拜,敦亲睦邻,每逢选举月还会在街角竖起鼓吹投票的立牌。天知道平顶区的人以什么为生,有的甚至过得像条狗;总之,他们大多住在租来的公寓里,然后拼命把垃圾往街上扔——西恩和他在圣麦可小学的同学都管那几条街叫救济村,听说那里的人全靠失业救济金过日子,那里的大人都在忙着离婚,小孩则全被扔到公立学校自生自灭。所以,当西恩身着笔挺的蓝衬衫、黑领带和黑长裤去圣麦可天主教私立学校时,吉米和大卫便到布莱斯敦街上的路易·杜威学校去。路易·杜威的学生可以穿便服上学,这点倒是蛮酷的,但他们五天里总有三天穿着同一件衣服,这可就酷不起来了。他们身上长年飘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臭味——油腻腻的头发、皮肤,油腻腻的领口和袖口。那里很多男孩脸上满是坑坑洼洼的青春痘疤,早早地就辍学了。那里还有些女孩会挺着大肚子出席毕业典礼。
所以说,要不是他们的父亲,这三人大概不会有机会成为朋友。他们从不在周末以外的日子碰头,但那些一起度过的周六倒还挺像样的:他们要不就待在后院里玩,要不就跑去哈维街的废土倾倒场闲晃,再不然就随意跳上开往市中心的地铁——倒不是市中心有什么好玩的,他们不过是想乘车穿过幽暗的隧道,听听列车拐弯时发出的刺耳的刹车声,感受那阵晃动和那忽明忽灭的灯光——西恩总感觉这就像是某件大事快要发生前的屏息时刻。跟吉米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地铁里有地铁里的规矩,街上有街上的规矩,电影院有电影院的规矩——这是大部分人都能明白的道理,除了吉米。
有一次,他们拿了颗橙色曲棍球在南站的月台上扔着玩,吉米漏接了西恩掷来的球,小球在地上一弹,竟落到轨道上了。西恩还来不及反应呢,吉米已经纵身往月台下的轨道上跳去,低头站在那里,同那些老鼠在一起,同第三号地铁轨道在一起。
月台上的人们一下子全像疯了似的。一伙人拼命朝吉米尖叫。一个女人涨红了脸,屈膝大吼:“快上来!你他妈的现在快给我上来!”西恩听到一阵隆隆的低吼,可能是有列车从华盛顿街拐进隧道了,也可能是地面有卡车经过。月台上的其他人也听到了。他们用力挥手,惊惶失措地来回转头寻找地铁驻警。一个男人用前臂遮住了女儿的眼睛。
吉米始终低着头,在月台下那块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搜寻着那颗失落的橙色小球。他找到了。他扯着衣袖,来回擦拭沾满油污的小球,任凭月台上的人跪在黄线前,似乎对一只只死命朝他伸去的手臂视而不见。
大卫用胳膊推推西恩,稍显大声地说了句:“好险哪,嗯?”
吉米沿着轨道往月台尽头的台阶走去。隧道就从那里收了口,再往前是一片漆黑。隆隆声再度响起,且愈发低沉清晰,连月台都跟着晃动起来。人们这下真要急疯了,又气又急,频频握拳,拍打自己的大腿。吉米倒是不慌不忙,从容地迈着步子,突然一个回头,迎上了西恩的目光。他咧嘴一笑。
大卫再度开口:“他在笑哪。他真的是疯了。你说对不?”
吉米才一脚跨上水泥台阶,几双手就急急忙忙把他整个人扯上了月台。西恩看着吉米双脚腾空,再往左一甩,他的头则朝右歪去,半埋在胸前。被几双成年男人的巨掌攫住的吉米看起来毫无分量,仿佛他身体里净是些稻草;尽管他的两臂让人紧紧地抓住往上拉抬,尽管他的小腿骨让人扯着撞上了月台边缘,他始终把小球紧搂在胸前。西恩感觉到身旁的大卫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西恩望着那几个忙着把吉米拽上月台的人。他们的脸上不再写着担忧与恐惧,甚至连几分钟前的那种惊惶失措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看到愤怒,一张张五官纠结、狰狞无比的面孔仿佛随时会凑上去,咬下吉米身上一大块肉,然后把他活活殴打至死。
那几个人联手把吉米扯上月台后,手指仍深深地掐住他的肩头,一副不肯罢休,只是等着什么人来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模样。这时,列车轰然入站,有人放声尖叫,接着又有人大笑出声——尖锐刺耳的咯咯声,西恩一下想到了围在浓烟滚滚的大锅前的巫婆——因为那竟是从另一边月台疾驶而过的北行列车,而吉米抬头直直地往拎着他手臂的那几个人眼底看去,仿佛在说:“你看是吧!”
大卫愣愣地站在西恩身边,发出一阵神经质似的尖声痴笑,然后便掩嘴吐了自己满手。
西恩转过头去,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来面对这一切。
当晚,西恩的父亲把西恩叫到地下室的工具房谈话。工具房不大,老虎钳与原本装在咖啡罐里的钉子和螺丝四处散放;一张伤痕累累的工作桌将空间一分为二,桌底下则整齐地码放着许多木板;榔头就挂在木匠腰带上,一如手枪躺在枪套里,而锯刀则用挂钩靠墙挂放。西恩的父亲颇有些木工底子,常利用假日帮邻居敲敲打打;这地下室就是他的工作间,他没事就下来钉鸟屋,做钉在窗边供太太养盆景的台架。西恩五岁那年的夏天,天气酷热异常,他父亲就是在这里挥汗锯出无数木板,同朋友在自家后院赶造了一座阳台。他想要图些清静时就会到这里来,或者,西恩知道,他生气时——气西恩,气西恩的母亲,或是气自己在糖果厂的差事时——也会一头钻进这地底的小房间。他亲手做的那些鸟屋——迷你版的都铎风格、殖民时代风格、维多利亚风格,或瑞士农舍风格——全都堆在工具房一角,数量多到他们除非搬到亚马孙河流域,才能找到那么多鸟来住这些鸟屋。
西恩坐在一张老旧的红色高脚椅上,手指不停地探着一把厚重的黑色老虎钳的内侧,感觉着积在那里的陈年机油和锯末,直到他父亲开口制止:“西恩,你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遍?”
西恩抽回手指,将上头的油污搓到另一只手的手心。
他父亲拾起散落在工作桌上的几颗铁钉,将它们扔进一个黄色的咖啡罐。“我知道你喜欢吉米·马可斯,但从今天起,你要跟他玩就得待在屋子附近玩。我说的是我们家,不是他家。”
西恩点点头。他父亲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那么慢,那么清楚,仿佛每个字上都绑了一颗小石子,他知道再怎么争辩也没有用。
“我这么说你都懂了吧?”他父亲把咖啡罐推到右边,低头看着西恩。
西恩点点头。他望着父亲缓缓搓掉沾在指尖的木屑。
“这样要多久?”
他父亲伸手,抹去嵌在天花板上的一个挂钩上的灰尘。他再度搓揉指尖,然后把那一小团棉絮似的灰尘往桌底的垃圾桶里一弹。“这么说吧,要很久很久。还有,西恩?”
“嗯?”
“你也不必找你妈去说这件事了。看你们今天捅的那堆娄子,她根本就不希望你再和吉米一起玩了。”
“其实他本性并不坏啊。他只是……”
“我也没说他坏,他只是野了点儿。你妈这辈子也真是受够了。”
西恩注意到他父亲说出“野”这个字的时候,脸上似乎闪过一道光。他知道在那一刻,他父亲似乎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比利·狄文。西恩早就从叔叔阿姨们的对话中陆陆续续拼凑出当年那个比利·狄文的模样。“老比利”,他们是这么称呼他的,寇恩叔叔有一次还曾带着满脸微笑称他是“狠小子”;但当年那个老比利早在西恩出生前几年就消失了,由眼前这个沉默谨慎、有着一双做过无数间鸟屋的灵巧大手的男人取而代之。
“今天说过的话你可别忘了。”他父亲说道,然后拍拍西恩的肩膀,示意谈话到此结束。
西恩从椅子上跳下来,缓步走过阴凉的地下室,脑袋里却不住地在想,他喜欢和吉米玩在一起的原因,是否也是他父亲喜欢和马可斯先生混在一起,从周六喝到周日,笑得太用力太突兀的理由;还有,是否这就是他母亲一直害怕的东西。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六早晨,吉米与大卫·波以尔突然出现在狄文家门口。吉米的父亲并没有同行。西恩还在吃早餐,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后门。他母亲去开了门,然后用一种礼貌而疏远的口气——通常她在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到来人时会用这种口气——说道:“早安,吉米。早安,大卫。”
吉米今天显得有些沉默。平日那种疯狂的精力暂时不见了踪影,仿佛让人硬生生塞回了他的胸膛,蛰伏在那里。西恩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股精力在吉米的身体里蠢蠢欲动,也感觉得到吉米正在极力按捺。吉米看来更黑更小了,仿佛就等人拿针戳他一下,他立刻就会爆裂开来。西恩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吉米向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但西恩始终不明白,始终纳闷不已:吉米到底有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他的脾气就像感冒,或是他母亲那些不请自来的亲戚,要来的时候你赶也赶不走。
每当吉米这副模样的时候,也正是大卫·波以尔最惹人厌的时候。大卫·波以尔似乎把取悦身边的每一个人当成自己的责任,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他愈努力,大家就愈烦他。
不一会儿,三人就并肩站在了狄文家门外的人行道上,试着想出一些打发时间的办法。吉米心事重重,而西恩才睡醒没多久,脑袋里还是一团混沌。眼前是漫长的一天,但西恩家这条街的尽头却是不能跨越的界线。大卫说道:“嘿,你们知不知道狗为什么舔睾丸?”
西恩与吉米都没开口。老掉牙的笑话了。
“因为它舔得到呀!”大卫·波以尔一阵尖声怪笑,还捧着肚子,一副笑得肚子疼的模样。
吉米自顾自地往拒马那边走去。市府工人先前重铺了人行道上的水泥砖;他们在未干的水泥周围用黄色的塑料条在四架拒马间围出一个长方形。但吉米却直直地往里头走,硬是把塑料条扯了下来。他蹲在未干的水泥地前,两只帆布鞋稳稳地踩在边缘,然后找来一根树枝,在湿水泥上随意勾了几条曲线。那线条让西恩联想到老人干枯的手指。
“我爸已经不和你爸一起工作了。”
“为什么?”西恩在吉米身旁蹲了下来。他手上没有东西,不过他倒是也想找来一根树枝什么的。吉米做什么他就想做什么,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虽然这可能会招来他父亲的一顿鞭子。
吉米耸耸肩。“他比其他人灵光多了。他们都怕他,因为他懂得太多了。”
“懂太多灵光的东西!”大卫·波以尔插嘴道,“对不对,吉米?”
对不对,吉米?对不对,吉米?大卫有时真像只鹦鹉。
西恩不明白一个人能知道多少有关糖果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又能有多重要。“懂太多什么?”
“比如说工厂要怎么运作比较好之类的。”看来吉米自己也不太确定。他再度耸耸肩。“反正就是这些嘛。一些重要的事情。”
“哦。”
“就是工厂要怎么运作的问题嘛。对不对,吉米?”
吉米又用力画了几笔。大卫·波以尔这时也找来一根树枝,跟着蹲在湿水泥前画了一个圆圈。吉米皱了皱眉头,扔掉手上的树枝。大卫见状立刻停笔,转头望着吉米,仿佛在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知道什么才叫酷吗?”吉米微微抬高了声调,西恩身上的血液跟着一阵骚动。也许是因为吉米定义的“酷”通常迥异于一般人所想的吧。
“什么?”
“开车。”
“嗯。”西恩许久才吭了一声。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吉米伸出双手,树枝和湿水泥这时早让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就在这附近绕上几圈。”
“在附近绕几圈?”西恩说道。
“这够酷吧,嗯?”吉米咧嘴一笑。
西恩感觉自己脸上也禁不住泛开一个大大的微笑。“是够酷。”
“何止酷,简直是酷毙了。”吉米起身一跃,单脚跳得老高。他对着西恩扬扬眉,又跳了一下。
“是够酷。”西恩已经在想象那种方向盘在握的快感。
“是啊是啊是啊。”吉米对准西恩的肩头送上一拳。
“是啊是啊是啊。”西恩回敬吉米一拳。一阵涟漪从他心底迅速泛开,一圈紧追着一圈。顷刻间,世界变大变亮了。
“是啊是啊是啊。”大卫说道,一拳送出却没击中吉米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间,西恩几乎忘了大卫的存在。大卫就是那么容易让人抛到脑后。西恩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他妈的过瘾,他妈的酷。”吉米笑道,然后又是纵身一跳。
西恩的脑海里开始构思画面:他和吉米坐在前座(大卫如果在的话也应该是在后座),两个十一岁的小子开车自东白金汉的大小街道呼啸而过,对路过的朋友猛按喇叭,和那些大孩子在邓巴街飙车竞速;车胎摩擦地面,扬起一阵白烟,那白烟自摇下的车窗灌进车内,他几乎可以闻到那个味道,几乎可以感觉到风掠过他的发间。
吉米抬头顺着眼前的街道望过去。“你知道这条街上有谁会把钥匙留在车里吗?”
西恩当然知道。格里芬先生的车钥匙就放在驾驶座下面,朵蒂·费欧瑞通常把钥匙留在前座的置物箱里,而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还把法兰克·西纳特拉的唱片放得震天响的老头子莫考斯基,则根本就懒得把钥匙从锁孔里拔出来。
但当他顺着吉米的目光望过去,在心中默默挑出那几辆钥匙就留在车里的汽车时,西恩却突然感到自己的眼底闷闷地胀痛起来;沿街车辆的车顶和引擎盖反射过来的阳光格外刺眼,他突然感到整条街每幢屋子,甚至整个尖顶区所有人对他的期望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不是那种会偷车的小孩。他将来要上大学,要出落得比工头或是上货工人还要有出息得多。这是他的出路,而西恩也愿意相信,只要他够小心,够有耐性,这出路绝对是行得通的。这就像耐着性子看完一部电影,不管它有多无聊,多叫人看不懂。因为电影总会有结局,真相总会大白;就算真相没有大白,说不定那结局够酷,酷得能让你觉得前面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他几乎要对吉米脱口说出自己的这些想法,但吉米早已往前走去,打探着沿街停放的车子里头的动静。大卫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这辆如何?”吉米把手放在卡尔顿先生那辆贝尔耶大车上。他的声音在干燥的空气中听来分外响亮。
“嘿,吉米,”西恩朝吉米走去,“开车的事就改天吧,嗯?”
吉米一下子拉长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今天就今天啊。保证好玩。酷毙了,记得吗?”
“酷毙了。”大卫说道。
“我们不够高,根本看不到路。”
“不够高就垫电话簿啊。”吉米迎着阳光微笑,“你家总有电话簿吧。”
“电话簿,”大卫说道,“没错!”
西恩抓住吉米的双臂。“别这样!”
吉米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铁着脸,盯着西恩的手臂,仿佛想把它们从中间截成两段。“你就不能做点儿好玩的事吗?”他扯扯贝尔耶的车门把手,但车门锁得牢牢的。有一秒钟的时间,吉米两颊的肌肉和下唇各自抽动了一下。接下来,他却只是定定地看着西恩的脸,眼神中透露出某种带着野性的寂寞。西恩心头微微地抽痛。
大卫看看吉米,再看看西恩,突然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挥动拳头,击中了西恩的肩膀。“对啊,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会不想做呢?”
西恩不敢相信大卫竟然打了他一拳。竟然是大卫!
他挥拳击中大卫的胸口。大卫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吉米推了西恩一下。“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他打我。”西恩答道。
“那哪叫打?”吉米说。
西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吉米立刻如法炮制。
“他打我。”
“他打我。”吉米捏着嗓子模仿道,然后又推了西恩一下,“呸,他好歹也是我的朋友。”
“我难道就不是吗?”西恩反问道。
“我难道就不是吗?”吉米重复道,“我难道就不是吗我难道就不是吗。”
大卫·波以尔站起身,笑得很开心。
西恩说道:“你笑个屁啊!”
“笑个屁啊笑个屁啊笑个屁啊。”吉米又推了一下西恩,这次用力多了,整个掌根陷在西恩的肋骨间。“来啊,要打架就上来啊!”
“要打架就上去啊。”这会儿连大卫都加入了战局。
西恩根本搞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他已经忘了是什么事情惹得吉米这样生气,也不记得那个蠢大卫怎么会蠢到敢对他动手。他只知道,前一秒他们还都站在车子旁,下一秒却已经在马路上拉拉扯扯了。吉米使劲推他,五官都纠结成一团了,黑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眶中;大卫也跟着出手了。
“来啊,要打架就上来啊。”
“我没有……”
西恩胸口又吃了一拳。
“来啊,你这死娘娘腔。”
“吉米,有话好好……”
“不,我不想和你好好说。你说,你是不是一个该死的娘娘腔?你说啊?”
吉米往前迈了一步,正要再度出手,却突然停住了。他看到西恩身后有一辆车缓缓驶近,眼神中那股野性(还有疲倦,西恩突然看清楚了)的寂寞再三挤压着他的五官。
那是一辆棕色的大车,又方又长,就像警察常开的那种,普里茅斯还是什么的。车子在他们旁边停了下来,两个警察隔着挡风玻璃盯着他们三个瞧。路旁,树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迎风招摇,叫人看不清玻璃后头那两张脸。
西恩突然感到一阵头晕。
坐在驾驶座的那个警察下了车。他看起来就像个警察——金发修剪成短短的平头,红脸,白衬衫,黑黄相间的尼龙领带,啤酒肚像成摞的松饼似的垂在腰带外头。留在车上的那个家伙看起来病恹恹的。他枯瘦如柴,一脸疲倦,满头油腻的黑发,一只手不住地搔弄着头皮。三个男孩往驾驶座那边的门靠过来的时候,他却猛盯着后视镜瞧。
金发胖子对三人勾勾手指,要他们站到他面前。“让我来问你们几个问题。”他挤着那团啤酒肚弯下腰来,硕大的头颅遮住了西恩的视线,“你们这几个小鬼,是谁告诉你们可以在马路中间打架的?”
西恩注意到胖子右侧腰间挂着一枚金色的徽章。
“你们说说看。”胖子把一只肥厚的手掌搁在耳后。
“报告警官,没有人。”
“报告警官,没有人。”
“报告警官,没有人。”
“一群无法无天的小鬼,是吧?”他伸出大拇指,朝留在车上的家伙一指,“我和另一位警官,我们受够你们这些东白金汉的小鬼了,游手好闲,只会骚扰附近的善良居民!”
西恩与吉米没有搭腔。
“我知道我们错了。”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大卫·波以尔说道。
“你们就住在这条街上吗?”胖警察问道。他的眼光扫过街道左侧的一排房子,一副对周围很熟,由不得三人扯谎的样子。
“没错。”吉米说道,一边作势回头看向西恩家的房子。
“报告警官,是的。”西恩说道。
大卫这会儿倒住口了。
警察低头瞅着他。“你倒是说话啊,小鬼?”
“啊?”大卫望着吉米。
“你不必看他。是我在问你话!”胖警察鼻息浓浊,“你也住在这里吗,小鬼?”
“啊?不是。”
“不是?”警察弯腰朝着大卫,“那你住哪儿?”
“瑞斯特街。”大卫依然看着吉米。
“哼,原来是平顶区的小鬼跑到尖顶区来撒野啊?”胖警察嘴唇一阵蠕动,仿佛在吮棒棒糖似的,“你这就不对啦。”
“嗯?”
“你母亲在家吗?”
“报告警官,在。”大卫再也忍不住了,豆大的泪珠霎时夺眶而出。西恩和吉米转头看向别处。
“嗯,我们得找她好好谈谈,告诉她她的宝贝儿子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我……我没有……”大卫抽抽搭搭。
“上车!”警察打开后座车门。西恩突然闻到一阵浓烈的苹果香,那是十月特有的香气。
大卫再次看向吉米。
“上车啊!”警察催促道,“难道你非要我上手铐不成?”
“我……”
“什么?”看来警察是被惹毛了。他用力拍打车门顶部。“你他妈的快给我滚进去!”
大卫放声大哭,依言乖乖爬进后座。
警察伸出一根肥短的手指,指着西恩和吉米。“你们两个回去好好反省,跟你们母亲说清楚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还有,别再让我逮到你们又跑到街上来撒野,听到了没有!”
吉米和西恩各自往后退了一步,胖警察上车,摔上车门,随即驾车扬长而去。西恩和吉米看着车子往街角驶去,闪灯准备右转——大卫的头因为距离和树影而变成模糊的黑影,目光却始终盯着他们。然后,街道恢复了原来的宁静,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一记关门声让一切都静止了。吉米和西恩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再抬头望望街道两头,就是不肯看着对方。
西恩再次感到一阵头晕,嘴里甚至涌上一阵淡淡的苦味。他感觉自己的肠胃像是被人用汤匙掏空了。
然后吉米开口了。
“都是你!是你先动手的。”
“胡说!是你先动手的。”
“是你。现在可好了。那家伙惨了。他妈脑袋不太正常,天知道她看到儿子被两个警察带回家会有什么反应。”
“又不是我先开始的。”
吉米推了西恩一把,西恩这回还手了。接着,两人双双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嘿!”
西恩从吉米身上滚下来,两人一跃而起,站定了,眼看着狄文先生站在前廊台阶上,正朝他们走来。
“你们两个搞什么鬼?”
“没有啊。”
“没有?”西恩的父亲皱皱眉头,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通通给我过来!不要站在马路中间。”
于是两人回到人行道上,与西恩的父亲并肩而立。
“你们不是三个人吗?”狄文先生望望街角,“大卫呢?”
“啊?”
“我说大卫跑到哪里去了,”西恩的父亲盯着两人,“大卫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我们在街上吵架。”
“什么?”
“我们在街上吵架,然后警察就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五分钟前吧。”
“继续说下去。警察来了,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把大卫抓走了。”
西恩的父亲再次望了望街道两头。“他们什么?他们把大卫抓走了?”
“好送他回家啊。我说谎,我跟他们说我住在这里。大卫跟他们说他住在平顶区,结果他们就……”
“等等,你在说些什么啊?西恩,那两个警察长什么样?”
“啊?”
“他们穿制服吗?”
“没有。他们——”
“没穿制服。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警察?”
“我不知道。他们——”
“他们怎样?”
“他身上佩有徽章,”吉米说道,“就挂在腰带上。”
“什么样的徽章?”
“金色的——”
“好。那徽章上面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字啊。你看到上面写了什么字吗?”
“没有。我不知道。”
“比利?”
三人应声转头,看见西恩的母亲站在前廊上,紧绷的脸上写满疑问。
“啊,亲爱的,你赶快拨个电话到警察局问问看,看他们有没有人逮了一个在街上吵架的男孩。”
“男孩?”
“大卫·波以尔。”
“天哪,他母亲!”
“先别紧张。我们先打电话去警察局问清楚再说,好吗?”
西恩的母亲转身进了屋。西恩回头看他的父亲。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他先是把手插进口袋里,一会儿又抽出来,在裤子上磨蹭。他轻声嘀咕:“这下糟了。”然后又朝街角望去,仿佛大卫的身影还在那里盘旋不去——一个在他视线尽头明灭晃动的幻影。
“棕色的。”吉米忽然说道。
“什么?”
“他们开的那辆车子是棕色的,深棕色,普里茅斯吧,我猜。”
“还有呢?”
西恩试着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眼前只有一团阻挡住他全部视线的影像,一团巨大而模糊的影像,那影像几乎遮去了雷恩太太前院树篱的下半部和她那辆橙色的福特小车。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苹果味。那车里飘着一股苹果味。”他脱口而出。
“什么?”
“苹果。那车子闻起来就像苹果。”
“闻起来像苹果?”他父亲说道。
一小时后,两名警员出现在西恩家的厨房里,仔细盘问了西恩与吉米。不一会儿,警方又来了一个带着素描簿的人,根据两人的描述给棕色大车里那两个人画了像。素描簿里的金发大汉比现实中的看来还要凶恶、脸也更大了,但除此之外确实就是他。另一个留在车上、眼睛死盯着后视镜的男人的五官则有些模糊,唯一让人认得出来的是那头黑发。吉米与西恩根本就没看清那人的长相。
吉米的父亲也到了。他带着一脸怒气站在厨房一角,眼神却有些涣散,身子不住地微微摇晃,仿佛晃个不停的是他身后的墙壁似的。他到场后没跟西恩的父亲说过一句话,在场也没人向他开过口。他平日那种敏捷的能力暂时不见了踪影。在西恩眼里,他整个人也因此缩小了些,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只要西恩一移开视线,再回过头来时就会发现他已经融入背后的壁纸了。
对事发经过反复推敲了四五遍后,所有人——警员、画素描的人、吉米和他的父亲——便离开了。西恩的母亲转身回到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几分钟后,西恩听到里头传来闷闷的哭声。
西恩走到门外,坐在前廊的一把椅子上。他父亲跟了出来,告诉他,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和吉米没跟着上车是对的。他拍拍西恩的大腿,向他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卫今晚就会回来了。等着看吧。
然后,父亲就再没说过一句话,静静地坐在西恩身旁,一口一口啜饮着啤酒。西恩可以感觉到父亲的思绪飘远了,仿佛他的人根本就不在这儿,或许在卧室里同他母亲在一起,或许又回到地下室摆弄他的鸟屋去了。
西恩抬头顺着停放在路旁的车子看过去,看着那被引擎盖反射过来的阳光。他试着告诉自己,这一切最终会真相大白的。事情既然会发生,就总有它的道理,只是他一时还看不出来罢了,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自从大卫上了车,他和吉米在地上扭打成一团,始终流窜于他全身的肾上腺素这时终于消退了,像汗水般从他全身的毛孔蒸发出去。
他望着自己刚刚和吉米以及大卫·波以尔站在贝尔耶大车旁边吵架的那块地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什么东西来填满肾上腺素退去后在他体内留下的空虚。他等待眼前的一切重新聚合成形,让他能看个清楚。他望着屋前的街道,听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嗡嗡声,等待着。他等了又等,直到他父亲起身,他才跟着回到屋里。
吉米跟在他父亲身后,往平顶区走去。他父亲的步伐有些蹒跚,边走边把一根根香烟抽到要烧到手了才肯丢掉,嘴里还一边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到家后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了,吉米在心里忖度着,也许不会,这实在很难讲。他父亲丢了糖果厂的差事后,就明令他不准再往狄文家跑。光是冲着这点,他迟早也得付出代价,但也许不是今天。他父亲眼神中飘着那种昏昏欲睡的醉意,照经验判断,他到家后八成只会坐在厨房的桌前重拾酒杯,一直喝到趴在那里昏睡过去为止。
吉米刻意和父亲保持几步距离,以策安全。他边走边把一颗棒球扔得老高,再用从西恩家偷来的手套接住。那手套和球是他刚刚从西恩的房间里摸出来的。那时狄文一家全都忙着送那几名警员出门;他和他父亲默默地从厨房穿过走道往前门走,根本没人搭理他们。西恩卧室的门没关,吉米一眼就瞄见躺在地板上的手套,里头还包着一颗球。他一闪身,拾起手套,然后就跟在父亲身后走出了狄文家的前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走那个手套。他父亲见到他的举动时曾对他眨了一下眼,眼神中甚至透露出某种惊喜与骄傲。但他为的不是这个。他妈的绝对不是!他这么做是因为西恩打了大卫·波以尔,是因为他说要一起偷车却又临阵退缩,是因为过去一年来的很多事,是因为吉米心里始终有一种感觉,不管西恩送他什么——棒球卡也好、半截巧克力棒也好——他始终感觉那是一种出于怜悯的施舍。
刚把手套捡起来,走出狄文家大门的那一刻,吉米觉得无比兴奋,简直棒极了。但一会儿之后,正当他们要穿过白金汉大道时,每次偷了什么东西后总能感觉到的那种熟悉的困窘和羞耻感突然袭上他的心头,还有那股愤怒——他不知道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让他做出这些事情,但总之他痛恨它们,痛恨它们害他出手做出这些事情。又过了一会儿,当他们沿着弯月街走近平顶区时,他望望前方那堆破烂不堪的三层公寓建筑,再望望手中的球套,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
吉米偷走手套,他感觉糟透了。西恩一定会想念他的手套。吉米偷走手套,他又感觉棒透了。西恩会想念他的手套。他恨西恩。没错,他恨西恩。他之前真是个傻子,竟以为他们可以做朋友。他知道自己将会终身保有这只手套,小心翼翼地呵护它,照顾它,绝不让任何人看到它,也永远不会带它上球场,使用它。他宁死也不愿这么做。
吉米看着父亲跌跌撞撞地走在前头。那老不死的混账看来随时都会倒在地上,化成一摊烂泥。
吉米随父亲走在高架铁路下方,在幽暗中朝弯月街的尽头走去。平顶区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览无遗。货运火车隆隆驶过老旧破烂的露天电影院,往前方的州监大沟驶去。他知道——在他心里最深的一个角落——他们再也见不到大卫·波以尔了。在吉米住的那条街,瑞斯特街,成天都有人丢东西。吉米四岁的时候丢了三轮车,八岁的时候则换成自行车被人偷走。他父亲也丢过一辆车。连他母亲晒在后院的衣服都有人偷,搞得她最后不得不把衣服晾在家里。东西被偷和一时健忘找不到东西是不同的,那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感觉。东西一旦被偷就永远回不来了,你心底总是会有那种一去不回的感觉。他现在就对大卫有这种感觉。也许,西恩现在也正对他的手套有这种感觉;站在他卧室地板上那一小块空地前,无论如何都知道手套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是很糟,因为吉米确实喜欢过大卫,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大卫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喜欢。但那小子确实有点儿道道,也许是因为他总是在那里,即使多半时候你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