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就没有公路了,雪松满山,车子开不进去,只能徒步行走。方眠背上干粮和水壶,挎上枪械,带着穆静南深入松林。方眠砍了树藤,编织成口笼子,戴在穆静南脸上。戴上口笼,穆静南明显没有那么抗拒和方眠同行了。于是,一只龙猫带着一条大蟒蛇,跋涉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巨谷。一日复一日,数不清走了多远,走了多少天。翻过巍峨的高山,漫无边际的大雪原在脚下展开。这条路,好像真的没有尽头。
黑蟒一日日退化,一天比一天更沉默。每一天方眠努力说话,即使他早已不再回应。没关系,方眠喋喋不休自言自语,不管他能不能听懂。
所幸,他始终认得出方眠,会用坚硬的脸颊蹭方眠的背毛。方眠把干粮戳进口笼子的缝隙喂他,带他去溪边喝水。白天赶路,晚上宿在山洞。大蟒蛇围成圈,龙猫靠在圈圈里安睡。到了这个地方,文明和战火变得无比遥远。身上的电子设备早就没了信号,现在也快没电了。方眠把穆静南的手机拿出来,把穆静南的尾巴做枕头,躺着划屏幕。
手机里存着的大多是军中文件、密令,日程,私人的东西几乎没有。日程记录到去年战争结束,后面就没有了。方眠往前看,穆静南每天的作息精确到分钟,五点半准时起床,睡觉的时间却常常推迟到十二点,甚至是凌晨。日日连轴转,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战时的日程更恐怖,战役连着战役。有时是空白的,大概在行军。他注意到月桂河战役那天日期——
“深夜十二点,泅渡月桂河。
凌晨一点,必须抵达对岸。”
日程的编辑时间是当日一个月前,而此后一个月,穆静南几乎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作战会议,他蓦然明白,那次深入敌后,是穆静南早已敲定的计划。
方眠又看他的通话记录,全是不认识的人名,偶尔看得见穆雪期的名字。往下滑,方眠忽然看见,两年前的冬夜,正是在穆静南泅渡月桂河之前一个小时,有一则通话记录,是打给方眠的。
方眠点开这则记录,发现穆静南用了匿名拨通的功能。通话时间持续30s,方眠打开录音,沙沙的语音声里,传来方眠的声音——
“谁啊?怎么不说话?”
“不说话我挂了啊。”
方眠恍然记起,月桂河战役前一天夜晚,他确实接到了一个沉默的电话。没想到,这电话是穆静南打来的。彼时正值隆冬,穆静南靠特效药维持身体,却还要领兵渡河,深入敌后。他胸中的成算有多少,恐怕不足三成吧。一场几乎是赴死的战役,穆静南在即将行动的最后一刻,拨了个电话给他。穆静南想对他说什么,还是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向方眠做最后的告别么?
现在,方眠再也问不到答案了。
他微微扭头,看向大蟒蛇。蟒蛇闭着眼,安静地睡着觉。
手机电量用光,黑了屏幕。
方眠倾身,吻了吻他瘦硬漆黑的脸颊,轻声道:“晚安。”
第二天,方眠给穆静南系了一条黑围巾,给自己戴上毡帽,一块儿进入大雪原。铺天盖地一片雪白,寒风割着面目,仿佛下一刻就要鲜血淋漓。方眠拿了根绳子把自己和穆静南连在一起,生怕大雪扑过来,把他们吹散。就这样,龙猫带着大蟒蛇,一直走、一直走。入目处毫无人烟,简直不敢相信天国会在这种地方。或许真的走错了,可方眠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和穆静南在一块儿,走到哪里都好。走累了,就停下来,变成冰雕。他们极可能是第一只来到这里的龙猫和第一条来到这里的蟒蛇,这样想一想,天底下最深的苦难好像成为了最大的浪漫。
风云突变,气温骤降。方眠看了看温度计,气温已经达到了零下35度。眼看暴风雪要来,方眠带着穆静南躲在山洞里。呼呼的风鬼哭狼嚎,气温仍在往下降,风雪涌进山洞,黑蟒把龙猫圈住,用身体抵挡冰雪。到底是徒劳,方眠冻得毛发都结了冰。
死在这无人的角落,大概只有风雪会记住他们吧。
或许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了,很多很多年后,如果有探险家来到这里,铲开积雪,就会看见龙猫和蛇的冰雕。他们会发现,龙猫和大蛇紧紧依偎,一刻也不曾分开。风雪铭记他们,给了他们无限永恒。
“穆静南,我们不走了,就停在这儿吧。”方眠捧起他的脸颊,与他碰了碰额头,“好不好?”
蟒蛇望着他,用坚硬的下巴蹭了蹭他的脑袋瓜。
方眠举起穆静南送给他的匕首,在岩壁上刻了一幅画——
一只威风的大龙猫和一条傻乎乎的大头蛇。
底下写:方眠和穆静南。
不对,他划掉穆静南,写上:袁醒。
这就是他们的墓碑。
做完这一切,他和穆静南依偎在一块儿,闭上了眼睛。风雪声声不休,寒冷浸透骨髓。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在发烫,先是肉体,然后是灵魂。他的眼睛好像穿越风雪看见时间的尽头,那里有一只龙猫和一只蟒蛇蜷缩在一起。他的唇畔不自觉浮起微笑,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意义,死亡让他们永远定格,从此记忆不再前行,时间也停止流动,他们进入了一张不会消逝的照片。
渐渐的,他的意识像一缕游丝,慢慢没入无边的黑暗。
***
“方先生——方先生——”
“你们怎么走到这里的?真是奇迹……”
“快,通知母亲……”
意识好像沉入了水底,又有人把他一把拉出。方眠的神智渐渐回笼,还感觉到有人拿着吹风机对着自己吹。呼呼暖风驱散了身上的冰冷,他冻僵的身子慢慢回暖。四肢有了力气,方眠竭力睁开了眼,视野过了一会儿才清晰起来,他看见自己待在一个小木屋里,火塘里生着火,一个面熟的女人蹲在边上给火塘添柴。
“方先生,你醒啦!”女人见他支起身,很是惊喜,还拿了个暖宝宝让他捂着。
方眠环顾左右,发现穆静南不在身边,心里一下慌了,问:“我身边那条蛇呢?”
“在呢在呢,你看。”
女人掀开屋角的黑幕布,底下罩着个铁笼子,大黑蟒盘在里面休憩。见了光,它睁开金色的蛇瞳,向笼子栏杆处游弋。方眠隔着笼子摸了摸他的蛇头,它嘶嘶伸出蛇信,碰了碰方眠的爪子,又盘回去,闭上了双眼。
“对不起,”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我怕蛇,你刚昏迷的时候它老盯着我,所以我就把它罩起来了。”
“谢谢你救了我,”方眠看她神色熟稔,很是面善,问,“我们是不是见过?你刚刚叫我方先生,你认得我?”
“你忘记我了?”女人戳了戳自己的脸,说,“我是阿月啊!三年前,是你和路医生把我从黑枫镇救了出来。”
方眠愣了一下,这才认出眼前人。阿月胖了不少,原先瘦巴巴的,颧骨突出,脸颊深陷,现在皮肤细腻,脸颊红扑扑的,比以前圆润了许多。难怪方眠没有认出来,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和以前那个凄苦瘦弱的阿月简直判若两人。
方眠依稀记得,当年阿月说要去找天国,和他在东郡分别,后来再无音讯。
此时在这极北之地相遇,方眠胸中产生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阿月,你是——”
阿月叹了口气,接话道:“没错,我已经加入了天国。当年和你们分别,我一个人在南方逗留了一段时间,想办法打听天国的所在。谁知道,天国的人反而先一步找上了我。原来他们一直有人驻守在各地,帮助穷苦的Omega和Beta,接引他们进入天国。一开始我觉得他们是骗子,毕竟像你和路医生这样的好人真的太少了。但我觉得我已经这样了,还不如赌一赌。我运气真的很好,这一赌,就进了天国。”
阿月领他到木屋另一个房间,这房间里摆满了显示屏,监视着大片雪原。
“天国内部各司其职,我没什么本事,阿姊们教我用枪用炮,让我负责天国的守卫。今年一整年,我要看守天国大门,任何未经允许踏入雪原的人,我们会出动巡逻机械抹杀。昨天暴风雪来临之前,我在监视器上看见了你。幸好轮到我当值,要不然你和穆上校就惨了。”
万万没想到,当年救下的阿月竟然真的加入了天国。
方眠很激动,“你既然已经加入了天国,能不能带我去见安心博士?”
“安心博士,”阿月迟疑着问,“你是说母亲?”
方眠眼睛一亮,“就是她!”
阿月咬着唇,低声道:“母亲一直待在实验室,我加入天国快两年了,到现在还没见过她。”
“没关系,你带我们进天国,我们自己去找她。”
阿月脸色凝重,“天国的规章制度很严格,违反制度的人无论级别多高,都一定要受到惩罚。未经申报告知他人天国所在的人,会被逐出天国。方先生……”阿月顿了顿,“穆上校这个样子,是得了兽化病吧。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在你们醒来之前,我问过阿姊们,她们回绝了我邀请你们进入天国的申请。而且,恕我直言,α病毒本来就是他们用来对付Alpha的。天国内部也没有治疗兽化病的特效药,这种病一旦得了,无药可治。”
方眠的心落了下去。
天国近在咫尺,却没办法进去么?
“不过,”阿月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坚定,“如果你真的要去,我可以带你去天国大门。”
方眠蹙眉,“你不是说,透露天国所在的人,会被除名么?”
阿月笑了,“方先生,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阿月。除名算什么,我现在自由自在,有手有脚,能吃能喝,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天国。”她朝方眠伸出手,“走吧,我带你们去天国。”
阿月开上军车,驶到木屋门口。方眠把穆静南从笼子里放出来,带着他上车。大蟒蛇威压十足,一身鳞甲黑光流淌。尽管方眠再三保证它不会伤人,阿月握着方向盘的手还是有些发抖。夜色迷蒙,他们在雪原上穿行。方眠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风雪嗖嗖往后退。很快,方眠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白色高墙。墙是水泥质地,高可摩天,远远望去,与雪融为一体。
阿月小声介绍,“天国的主体在地下,你看到的这面墙是地面军事设施。”她把车停在不远处,从后备箱里取出火箭炮,道,“天按照天国的规矩,任何知道天国具体方位的外人都必须被处决。保险起见,你去敲门。我在车顶掩护你,要是他们对你动武,或者你感觉局势不对,你就做个手势。我开炮,你撤退。”
这姑娘胆气非同凡响,方眠很感激,却不接受她的暴力对策,道:“这样一来,你也会被视作天国的敌人,就不只是被除名这么简单了。放心吧,我会没事的。”
方眠打开车门,带着穆静南跳下车,走到白墙脚下。
抬头看,白墙上有一个通讯器,但是太高了,龙猫状态的方眠跳了两下,怎么也够不着。
大黑蟒低下头,让龙猫坐上他的蛇头,再直起腰,把龙猫顶了起来。方眠按下通讯器,道:“你好,我是方眠,我找安心博士。”
通讯器没有反应。
“安心博士,我知道你在听。你这么厉害,能让全世界的Alpha兽化将近五分之一,应该也猜到我和穆静南的来意了吧。”方眠仰起头道,“我只是一只小小的龙猫,做不了太多,来到这里,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如果您愿意治他,就请您开门,让我们进去。如果您不愿意,我就带他离开。”
通讯器蓦然亮起绿灯,沙沙的电流声从里面传出来。
方眠听见一个漠然的女声——
“你打算去哪儿?”
方眠耸耸肩,道:“林子里也好,山上也好。他变成野兽了,我们就去野兽该去的地方。”
“你们是天敌,迟早有一天,他会把你当成食物。”
方眠笑了,“听没听过蛇鼠一窝?蛇和鼠不是天敌,蛇和鼠是天生一对。”
绿灯熄灭了,这一次,通讯器没有再响起回应。意料之中,他们还是被拒绝了。方眠低头摸了摸穆静南的蛇头,穆静南矮下身,把他放下来。他抱了抱穆静南的脖颈子,哑声道:“对不起,还是白来了一趟。”
方眠没有哀求,也没有哭泣,他十分平静、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大蛇像以前一样蹭了蹭他的脑瓜顶,方眠知道它并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习惯性地蹭他脑袋。
只要龙猫和蛇在一起,即便余生苦厄载途,他们都可以趟过去。
方眠领着穆静南往回路走,雪地里留下蛇行的绵延痕迹和一只只细细的爪印。
忽然间,轰隆一声巨响。军车上的阿月站起身,望着方眠和穆静南背后,一脸惊喜。
方眠回过头,一道亮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看见白墙上出现无数纹路,把白墙切割成无数块。冰蓝色的机械光芒在其中显现,白墙分离,尔后拼图一块块向左右收缩、分开,最后露出一个白光乍现的门洞。
两列荷枪实弹的Omega士兵从门洞里走出,个个穿着白色迷彩服,神色冷肃,面无表情。他们出来后,一个女人朦胧身影在门洞的白光里显现。方眠微微睁大眼,看她走出门洞,一身白色连体制服暴露在夜色下,花白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这是个冷酷的女人,眸子是琥珀色,眉宇清冷,浸着深深的雪意。穆静南和她长得很像,尤其是不说话时,那冷漠的神采如出一辙,一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安心蹲下身,与黑蟒面对面。
“好久不见,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