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苏锈和穆静南的眼皮子底下逃跑,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苏锈容易一些,毕竟这家伙还以为路清宁啥也不知道,心甘情愿当他的首领夫人。穆静南就难了,他天天和方眠在一块儿,要想逃,必须想辙儿把人支开。能有什么借口呢?穆静南心思缜密,什么借口能瞒过他?
“你说他在查疫病的根源?”路清宁轻声问。
方眠点头。
路清宁笑了,“我有办法了。”
“你真的知道真相?”方眠起了好奇心,“那些士兵为什么会兽化?”
“具体的我不太清楚,只是上个月起,一大批士兵同时出现这个不可逆的症状,我和同事研究过,发现他们的激素水平很不正常。再后来,苏锈的手下从医院揪出了一个女人,再加上苏锈……”路清宁低低叹了一声,“再加上他枪毙了所有感染者,士兵的疫病就销声匿迹了。我怀疑,就是那个女人搞的鬼。我会让穆静南去找她,地下实验室戒备森严,他进去需要时间,我们可以趁这段时间离开。”路清宁握了握方眠的手,“咱们要配合说话,千万不能让他起疑。”
这法子的确不错,方眠道:“我明白了。”
路清宁让方眠把穆静南找来,狭小的办公室里,三人面对面站着。路清宁和穆静南握手,不动声色审视穆静南。这是个冷淡的男人,眼眸深邃,神色淡漠,好似冬日下的冷杉木。被他望着,好像被一把狙击枪瞄准。在这种人面前很难撒谎,因为你总是觉得他能识破你的任何谎言。
路清宁暗暗吸了口气,道:“阿眠信任你,所以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希望你不要辜负阿眠的信任。”
穆静南颔首,“我以穆家的荣誉起誓。”
路清宁和方眠悄悄对视了一眼,路清宁清了清嗓子,把预先准备好的说辞说出口:“我检查过这次疫病的病原体,传染性并不强,还不如流感易于传染。然而,士兵的发病率却非常高。后来我们发现,士兵军营的食物全部受到了污染。正因此,士兵的发病率远比黑枫镇镇内普通百姓高。每一个发病的士兵,Alpha激素水平都非常非常不稳定,使得他们无法控制情绪、维持人形,进而出现不可逆转的兽态转换。”
穆静南神色凝重,“你的意思是,这是一次投毒事件。”
“没错,苏锈已经找到了投毒的人。”路清宁道,“这些天来,那个人被关在医院地下实验室,被要求为这种兽化疫病研制疫苗和特效药。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如果你想要查清楚疫病的真相,恐怕必须见见他。”
穆静南道:“烦请你帮忙。”
路清宁从衣柜里取出白大褂和口罩,又把自己的通行ID卡交给穆静南,“地下实验室在负三层,即使是我也不能通行,这张ID卡最多帮你走到实验室门口,剩下的你要自己想办法。”
穆静南接过东西,道:“多谢。”
路清宁淡笑,“客气了。”
穆静南看向方眠,道:“我会让叶敢进来陪你。”
开玩笑,叶敢要是进来盯着,方眠还怎么逃跑?方眠连忙把穆静南扯到一边,道:“不用了,我和我哥一块儿等你,不要劳烦你的手下了。”
“不麻烦。”
穆静南正要启动通讯器,把叶敢叫进来,方眠猛地摁住他的手。
穆静南看向他,目光压在方眠头顶,有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穆静南显然已经察觉到他的异样,只是没有明说。方眠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借口,打消他的疑虑。
“我不想和别的Alpha待在一起。”方眠硬着头皮说道。
“为什么?”
穆静南垂目审视他,被穆静南清冷的目光笼罩,方眠觉得自己仿佛是透明的,什么小心思也藏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和别的A在一起?得快点找个理由。方眠脑子急转,心下一横,算了,豁出去了。
他把头埋在穆静南怀里,闷声道:“我、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头一次投怀送抱,穆静南有些怔愣,金色的眸子里仿佛有凉风拂过春水,勾起圈圈涟漪。穆静南缓缓把手放在方眠肩头,眉头徐徐皱起,“我不明白。”
“以前抗拒你,是因为我不了解你。”方眠轻声说,“电视里的贵族个个脑满肠肥,二奶三奶一大堆,遍地是私生子。我……我很害怕你也是那样的人。可是,和你相处那么久,我发现你不是的,你和那些贵族一点儿也不一样。你让我上学,学机械设计,还帮我找阿狸,而且还真的找到了。”他猛地抬头,一字一句道,“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
说到后面,已经分不清楚是不是撒谎了,方眠自己的心也乱七八糟的。穆静南默默听着,方眠小心翼翼觑他神色,依旧是那般漠然冷淡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触动,可方眠分明听见,他微微加快的心跳节拍。
他上当了。他当真了。
方眠忽然有些难过,这样骗他真的好么?
不行不行,清醒一点啊方眠,难道你真的一辈子要被人撅!
方眠稳定心神,再接再励,“以前我喜欢女的,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话音落点,万籁俱寂。
穆静南望着男孩儿清澈的眼眸,仿佛听见万物冰消,冬去春来的声音。
他微微侧过脸,素来冷冽的脸庞泛起胭脂似的红晕。
方眠惊讶地发现,这家伙居然害羞了。让方眠嗦几的时候不害羞,被告白居然害羞。看起来是条欲求不满的大蟒蛇,其实是条没谈过恋爱的纯情蛇么?方眠决定再加把火,踮起脚尖,在他微红的侧脸上吧唧一口。这一下放了把火似的,穆静南的耳朵也红透了。
方眠接着说:“所以,不要让别的Alpha来陪我了。你只是去探探地下实验室而已,很快就回来,我在医院等你就好了。”方眠抱怨,“你那些手下真的很讨厌,刘追直A癌,叶敢不靠谱,高小右年纪太小。你让他们陪我,还不如让我和我哥待着。”
穆静南哑声道:“好。”
成功了,方眠松了一口气。
穆静南换上白大褂,走出办公室。方眠正要起身收拾东西,他忽然又倒回来,把方眠和路清宁都吓了一跳。方眠强行镇定,问:“怎么了?”
穆静南走到他面前,轻轻抱了抱他。方眠在他怀里闻到冷衫木的味道,很淡,短短一截,却好像可以直直钻进心里。
“我也喜欢你。”穆静南轻声说,“今天你的话,我将用毕生铭记。”
穆静南走了,方眠却好像失了魂魄似的,收拾东西都心不在焉。
路清宁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今天不想走,我们可以再缓一缓。”
到现在,方眠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心了。脑子塞了一团浆糊似的,闹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可是已经做下了决定,何必再更改?说不定改了之后更糟糕。方眠没心思想那么多,强迫自己下决断,摇头道:“不行,我就是被临时标记影响了。走,现在就走。”
他拍拍脸庞,让自己清醒过来。临走前多长了个心眼,摸遍自己全身,最后在自己的鞋跟后面找到了一个微型定位器。果然,就知道穆静南那条Gay蛇手段花,竟然还往他的鞋子里放定位器。差点因为这小东西功亏一篑,方眠倒吸一口凉气儿,把定位器取出来,放进路清宁的抽屉。
“可以走了么?”路清宁问。
“再等等。”
方眠靠在医院二楼往外张望,远远就看见刘追他们的房车停靠在正门路边。又绕到楼后面,后门高小右在那儿抽烟。往上看,方眠在对楼一户人家窗户看见狙击枪瞄准镜的闪光。不用说,肯定是叶敢。
方眠拽着路清宁,去找了两套反叛军的军装换上。二人压低帽檐,一同走正门离开医院。畅通无阻,没有被发现。
第一关总算过了,现在得想法子离开黑枫镇。
他们必须在穆静南从地下实验室出来之前,走得越远越好。方眠拉着路清宁,先鬼鬼祟祟回了一趟安全屋。他穿入小巷,搬了块石头,踩上去,踮起脚敲天窗。轻轻敲了一会儿,天窗咔嗒一声打开了,之前那个说要去天国的Omega阿月从里面露出脸来。她的脸庞青一块紫一块,明显是刚被打过。
“我要走了,”方眠小声说,“你和我们一起吗?”
阿月看了看方眠,又看了看站在下方的路清宁。
她眼眶红了,“怎么走?”
方眠说:“相信我,我有办法。”
“可我什么也不会,还没有钱。”
“没关系,”方眠朝她伸出手,“一起走吧。你不是要去天国吗,不出来,怎么去天国?”
她咬着唇,用力点点头,撑着天窗想爬出来。
路清宁问:“不收拾包袱么,不用担心,我们等你五分钟。”
阿月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我自己。”
于是,她真的什么都没带,只带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小心翼翼从天窗里爬出来。路清宁和方眠一块儿接住她,三人蹑手蹑脚,离开小巷。他们一路潜行,到了黑枫镇的贫民窟,入目全是东倒西歪的草房,比绿珠湾的贫民窟还破。
“反叛军有规定,Omega不能单独上街,而且反叛军所有人都认得我的脸。”路清宁沉声对方眠道,“我们不能走正常的关口,也不能搭乘长途巴士,买票的时候就会被拦下来。你真的想好怎么办了吗?”
凌晨的大街除了巡逻兵,一个人也没有。街面上堆了雪,雪泥被车轮子碾出道道车辙,黄黑交错,脏不拉几的。远方,夜色微亮之处,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响。
方眠说:“办法来了。”
路清宁眼睛一亮,“你在黑枫镇还有接应的熟人?”
“并没有。”
“那怎么……”
铃声越来越近了,一辆老三轮驶进路清宁的视野。一块儿过来的,还有股逼人的臭气,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路清宁知道方眠的办法了,关口走不了,长途巴士不能坐,他们唯一的出镇法子,就是藏在粪车里,跟着粪车出去。
怪不得方眠要站在别人家家门口等,这不,人家门口放着尿壶和屎桶,粪车肯定会过来收。落后的贫民窟就是这样,没有抽水马桶,还保留着原始的收尿收粪的习惯。粪车停在二人面前,骑车的是个黑脸汉子,大冬天穿一身短袖,腿短胳膊也短,皮肤比麻绳还粗糙。方眠上前,跟他聊了聊,在他厚实的掌心搁下一沓钞票。他摆了摆手,意思是成交了。
方眠返身来找路清宁,路清宁僵在原地,两腿灌了铅似的,很沉重。跟着他们逃出来的阿月脸也绿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咱们得变龙猫进粪桶,要不然装不下。”方眠说,“放心,粪桶是空的。就是以前装过粪,比较臭。”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路清宁问。
“没了。”
运粪人打开粪桶,更加浓重的臭气迎面熏来。方眠和路清宁看见,黑漆漆的粪桶里亮起许多双沉默的眼睛。
“都是想逃出去的难民,”运粪人抽了根烟,“麻溜的,赶紧进去,天亮了守卫会变严。”
阿月咬咬牙,一马当先,变成了一只黑鼬,嗖地一下钻进了粪桶。漫长的沉默之后,一道白光闪过,两只灰色龙猫毅然爬进了粪桶。
***
保卫军医院负三层,地下实验室。
与其说是个实验室,不如说是个囚牢。外围三个关卡,每个关卡都有荷枪实弹的反叛军士兵守着。穆静南打开骨传导通讯器,医院外的房车里,刘追熟练地操纵电脑,地下三层的三维结构图在屏幕上旋转,穆静南的方位以红点显示。艾娃接入系统,实时向穆静南播报潜在的危险。
“您的下方有两个士兵。”艾娃说道。
穆静南从通风管道跃下去,直接跳在一人身上,以匕首割断他的脖子。另一人正要开枪,穆静南徒手卸了他的枪管,进步锁脖,把人勒断了气。最后把两具尸体塞进变电室,穆静南整理好换上的士兵衣着,用其中一具尸体的ID卡打开了门禁,进入地下三层核心区域。
这一层有许多封闭区域,关的都是兽化士兵。有的在治疗,有的已经无药可救,被关进了笼子。黑暗里有许多发亮的兽眼,盯着从通道经过的穆静南。苏锈把消息捂得很严实,至今外头也没有因为兽化疫病产生动乱,可是随着疫情进一步爆发,纸很快就要包不住火了。
实验室完全由玻璃搭建而成,里面划分了生活区和实验区,最左侧还有好几个铁笼子,里面关着已经兽化的士兵。一个银发的中年女人坐在实验台边,眼睛对着显微镜,听见穆静南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道:“苏锈,你再来一万次也没有用,我不会替你们研制疫苗。”
穆静南停在玻璃外,无声注视她半晌。
她和记忆里的一个女人长得很像,只是老了许多。
穆静南淡声喊她:“安蘅姨妈。”
女人猛地抬起头,见了穆静南,她并不惊讶,反而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来,想不到来得这么快。是不是听说反叛军出现了兽化士兵,就赶过来了?可惜,你见到的不是我姐,而是我。”
“你用的她的技术。”穆静南面无表情。
“没错。”安蘅说,“姐姐一生最精彩的杰作,α生物毒素,一种能令Alpha细胞停止人形拟态的神奇毒素。她改进了它,用它培育出α细胞病毒,让它具有传染性和更强的致病性。至于第一代生物毒素,”她打量了一下穆静南,“没记错的话,第一代应该在你的身体里。”
穆静南脸上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垂下眼眸,问:“她还好么?”
“不知道,我们很久没有见过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她把病毒交给我的时候。”安蘅隔着玻璃与他对望,“你很恨她吧,为了逃离穆家的掌控,不惜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可是静南,你要明白,她从来没有期待过你的出生。”
分明是利刃般伤人的话,穆静南听了,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凝视她眼眸,问道:“除了反叛军,你还把α细胞病毒投放在了哪里?”
安蘅轻轻一笑,“哪里有Alpha,细胞病毒就会出现在哪里。”
穆静南长眉狠狠一皱,“你们进了南都?”
她却不言语,深深望着穆静南半晌,才道:“别再找她了,她不爱你,她恨你,巴不得从没有生过你。可怜的孩子,你恋爱了吗,结婚了吗?你这样的孩子,连妈妈都不爱的孩子,会有谁爱你呢?”
穆静南并不理会,只厉声道:“回答我的问题。”
她抚上玻璃,隔着一层玻璃抚摸他的轮廓,怜悯地说道:“恐怕不会有人了吧。流着贵族Alpha的垃圾血,又怎么配得到爱呢?”
穆静南沉默。
她正要得意地笑,他却淡声答道:“你错了,我的未婚妻爱我。”
“配婚得来的未婚妻?”安蘅眯起眼睛,似乎很好奇。
穆静南取出手机,调出方眠的照片。屏幕上,方眠正在做饭,系着围裙,笑得很灿烂。方眠的笑容有种说不出的魔力,总觉得和他呆在一起,浑身都会变得暖洋洋的。
他把手机抵在玻璃上,亮出照片给安蘅看,“他很可爱。”
安蘅看见他不仅有老婆,还长得这么帅气,显然吃了一惊,尔后吃吃笑起来,“看起来真蠢啊,难怪会喜欢你们穆家人。”
忽然她一咬牙,似乎咬破牙间的什么东西。她的左眼仿佛降下了一层雾气,神采迅速消退,雾蒙蒙的,变得毫无生机。可她的右眼却还注视着穆静南,有一点红光在其中规律地闪烁。穆静南很快反应过来,她的右眼是义眼,是一个眼珠状的摄像头。
有人通过那摄像头,注视着穆静南。
“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之所以在这里这么久,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而已。”安蘅叹息了一声,“静南,你体内有α生物毒素,即便没有传染性,也必将在某一日彻底爆发。得到爱又怎么样,你有命去享受吗?”
她在穆静南的目光中倒下,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
“走吧,去找最厉害的医生治你的病……你的时间不多了……”